很久没写科幻评论了,今天除夕,已近半夜,外面依旧炮竹齐鸣,又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Lube纯净的吉他旋律从音箱中游出,和着外面的一声声爆竹,显得那么美好而又伤感,于是我又想起那篇超凡脱俗的《果岭》。
文章的出处,是一本在我看来还未壮大已然没落的科幻杂志——真是可惜。
文章的作者是个记者,一个有理想的男人,但同时也是一位现实主义者——就像《天空上尉与明日帝国》的导演——他的文字,直抒胸臆,毫不矫揉造作,写这篇文章就是为了把这些话说出来,再没有有第二个理由。
是的,透过文章,你可以看到作者本人。
这简直像个现代童话:在各个大洲上,几十艘巨大的火箭矗立着,以滑稽的形态昭示着人类畸形的欲望;
这同时也是残酷的现实,主人公,一位设计火箭的顶尖人物,却要为家居装修伤脑筋。
还有友情、爱情,这些人与人之间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永远不是靠理性可以摆平的——纵然机智如火箭设计家也不行。
还有,社会越进步,个人会越显得渺小。
你是什么,你是A的C的B的E的F的M的K的一员——你是一颗螺丝——连英雄都是螺丝,如果还有的话。
这就是体制的好处。
有不少严肃或者荒谬的作品曾讨论过在繁复的且不可逆管理体制下,统治阶级德意志如何体现,本文算是后者。
文中出现了个很耐人寻味的人物,Z。
“谁说他们能成功?他们怎么可能成功?又怎么样才算成功?”
作者用一个毫无特征的字母代替天平另一端的发言人,是在暗示什么吗——仁者见仁吧。
然而真正吸引我的,并非这些藏着掖着的的暗喻,而是作者引入了家居装修这个看似与主题毫无关系的事件,甚至显得有些荒唐,如果你没看过的话。
写科幻的,最大的享受是什么?
当他把主人公置于一种立足现实(这是区别于其他幻想文学)但又与现实迥异(这是区别于现实文学)的世界时,人物该何去何从?世界是另一个世界,思想还停留在这个世界,头脑风暴于是展开。
必须让一切显得“真实”,同时让读者读完后猛一警醒:这不是真的,天呐。科幻作品应该具有艺术品的特质——三流的作家会把这搞得一团糟;二流的作家只能塑造出骨架;而一流的作家则能化腐朽为神奇,为你展示一个独一无二的图景,让你成为这其中的一部分。
“我想也是。我要是去了火星,除了干活,总还是可以打牌的吧?”
这种文字,只可能在科幻文学中出现。
故事结尾,火箭发射了,载着主人公的理想和他的朋友,载着一些人的希望和另一些人的绝望,载着成百上千顿的质量和一帮农民工兄弟——飞往火星。
了不起的设计,真该为此干一杯。
可主人公却喝得烂醉如泥,因为他的爱人离开了他。
这就是生活不是么。
“世界本来就无常,可我们却总得活下去,还得鼓足勇气。生活本来就没有意义,我们活着只是为了不断赋予它各种各样的意义。如果稍微有点幸福可言,我们可以说自己慢慢逡巡,慢慢流浪,慢慢自省,慢慢地雕刻时光,就在远处,是那曲线优美,恣意醉人的果岭……”
于是我将音量旋钮调大,Lube的Davai za恰到好处的到来,为这一切画上休止符。
果岭的彼端
Limit
人们要登上火星了。
上一次是多长时间以前?六七年前吧?那个美国人在火星上盘桓了大约两个地球日,那时我还没毕业,在学校破败的宿舍床上和室友听着广播。我清晰地记起来了,大概整整一百个无线电频段都在直播飞船的进展情况,从它在基地起飞到火星着陆,当然还有他的一举一动。在松软的火山灰里插上星条旗,拍摄科学照片(也可能是纪念风景照),采集矿石标本,探测大气化学成分。他重复了以往客死他乡的机器人的所有的工作,而且做得比它们还棒。广播的描述真是生动啊,他的一举一动如今还在我眼前浮现。
嗤,又是美国人,第一个造出T型车,第一个登上月球,又是第一个在火星上蹓达……
(一)
我和女友在市里买了房子。如果能把房子装修完,我们明年就打算结婚了。现在我要做的,就是替这次婚约做一个漂亮的谢幕。自从我与火箭设计局的合约到期后,我的女友似乎交了好运,她出演的一系列肥皂剧似乎得到了某些人的赏识,年初以来她就片约不断,连我也不得不陪着去酒会应酬。
本来在酒会上我是不打算与人废话的。看到女友穿梭在一群大人物之间,游刃有余,我端起一杯红酒,悄悄地隐藏在一个小角落里,想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她的眼睛倒尖利,一下子便看出了我的意图。
"亲爱的,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她叫着我的名字,连拉带扯把我领到一个人面前。
"这是我们的导演,这是我男朋友李米特。"女友悄悄瞟了我一眼,不知为什么,她的脸有点红,大概是不胜酒力。
导演好像比我还年轻,一副自信满满,躇踌满志的模样。我和他握了手。他很用力,专注的态度像是一把大号钢钳面对一只顽固的核桃。不是我过敏,在他那颇为优雅的笑容下透出一股不太经意掩盖着的咄咄逼人,我们之间还未熟识就形成了一种微妙的竞争关系。
"我听嘉嘉说过你,好几次在我面前夸你呢!"他哈哈大笑,爽朗地好像同家里人谈心一样。
"真是受宠若惊,能在别人口中辗转知道女朋友称赞自己大概是解决狂热爱情最有效的降温药。"我颇有礼貌地点点头。
然后我们都轻声笑了起来。我注意到他飞快地把领带结扣往上提了提,新遮蔽住的地方有很明显的汗渍。
"李先生,嘉嘉有没有跟你提到过我?"他借此想岔开话题,可我偏偏那么不识趣。"真对不起,她从不跟我谈工作上的事,她认识那么多人,我却一无所知。有时候我都怀疑,是不是自己从来没走进过这个小女人的世界。"只到说完到最后一句时,我才体会了自己难得一见的脉脉温情。
"好,那样很好,公私分明是一种很好的工作态度。"导演干笑着,鼻子上的汗沁了出来。
嘉嘉捏了我一把,满面妩媚笑容。"亲爱的,"她的秀发拂过我的脸颊,像任何一个蜜意柔情的妻子那样亲呢"别那么尖刻,好吗?"她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为这个美好的年代干一杯。"导演开始转移话题,并提议举杯。
"为幸福干杯!"她附和道。
我点点头,然后一饮而尽。
"多么美好的年代!"打开了话匣子,我发现他很难再收住。"物质富足,文明鼎盛,很难挑出让人不满意的地方。"
"是啊,一切都很好。听说我们要去火星了,李米特,为什么你不谈谈这个呢?"她给出了看似合理的建议,我把这看成女人喜欢自我炫耀的一个小伎俩。
"听说你参与了火箭设计。"他一脸好奇。
"算不上,算不上,"我回答地很勉强,"我只负责其中的一项工作,如今都已经结束了。"
"真是不敢相信,我们也能去火星了,我以为只有美国人才办得到。"
"是啊,他们对这个最在行。"我心不在焉答道。
嘉嘉大概觉察了话题已经脱离了她的控制,于是,她的眼神不自觉地开始游移。她根本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又意味着什么。
"李先生,容我问一句,上天真的很重要吗?"
对于他的问题,我是这样回答的:"去火星不容易,也不会比你撰写分镜头脚本更重要,但是,有些人喜欢这样。民众的情绪是能左右国家政策的,所以要不要上天,是由一个国家的民族气质决定的。虽然耗资无数,可是不碰个头破血流他们是不会回头的。"
"有钱人的游戏。"最后他哼哼地说。我则忘记提醒他事情还可以朝好的方向发展,如果没有成功的希望,那么这种游戏又有何乐趣可言?
嘉嘉要随剧组出外景,大概要半年左右。预付的片酬都存在一张卡里,现在那张卡就插在我的钱包里。
"把我们看好的房子买下来,装修好。"嘉嘉嘱咐我,"半年后我要回来和你在阳台上看火箭升空。"
我说你要注意身体。
"乖,把房子好好打扮一下,别怕花钱,那是咱们的家呀!"她轻轻吻了我,"这回我可是充分放权了,虽然你的艺术细胞就跟我的肥皂剧的水平一样高--好吧,这回你做主了,不过要随时电话汇报喔。"
临行前,她不放心加了一句:"不许放其他女人进咱们家,"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份羞涩似曾相识,或许那是存在于记忆深处初识的美好,不过它却打消了哽在我喉咙里的一句话:
嘉嘉,别让生活改变你……
和设计局的合同结束以后,我租了间公寓。我暂时没找新的工作,我想先把房子弄好。我们的房子一百平米左右,艰难地在城市中央某一幢高楼里占有一席之地,我和嘉嘉看过几次,把它买了下来。满意?是的,我们很满意,像我们这样年青就能达到这种生活水准真的让人没话说。除了全国少数那几个大城市外,这里也算是寸土寸金了。办完最后一项手续,我大步走在宽阔的马路上,脚步踏实,就像每步力量的积累都能让我的心情像蓄水池一样变得充沛起来。虽然好像我已身无分文,但房子就像最有效的砝码,让我的心情变得一点点好起来。
接下来该装修了。我们的新房子已经几乎把我信用卡里的钱全花掉了,找正规的装修公司肯定是不行了。
我决定去劳务市场解决装修问题。
我居住的城市有很多个劳工市场,正规的,不正规的,星星点点分布在城市的平面图上,有人把这种关系比喻成烙饼和芝麻,带来的是相得益彰的效果。所以这不是城市的阴暗面,相反,在这里你能找到许多欣欣向荣的理由。而那些带来阴冷气息的,颜色呈腐败青黑的东西却在某些死角顽强地滋长着,不过不为人所知罢了。
我在一个离新房子不远的劳务市场逡巡着,想找几个工人把房子装修了。我没告诉嘉嘉我的处理方式。劳务市场特有的拥挤和喧嚣包围着我,让我不由得怀念起火箭发射场的空旷与沉寂--面对天地间唯一高耸的火箭我只能感叹生命的卑微。很多次,我的灵魂总是不由自主地跃跃欲试,想飞出那个躯骸,寄附在冰冷的钢铁机器之上,让腾飞的火焰把它像影子一样牢牢地烙在上面,把周围的一切都烧得通红……然而,我想,也许需要被生活同化、改变的,是我才对。毕竟那份工作和我的青春都已经结束了。现在我要做的就是,把房子装修好,等嘉嘉回来。
我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我没有和非正规装修从业者打交道的经验,也许,有谁长着一张诚实能干的面孔,我就找他?那么,那张脸在哪儿呢?
大量的人群在市场里游走,休息,大声喧哗,急切地呼吸着,使得整个市场变得生动起来。这种鲜活的忙碌状态大概是自然赋予人们,而人们又能看懂的有限几种风景之一,不需要悲悯的胸怀或故作姿态,任何一个人,只要他能听能看,就能轻易地感受这种氛围的微妙之处。当然如果他愿意再用鼻子闻一闻,那就更妙了,谁都会为这种在复杂的社会支架结构中呈现出的自然气息所折服。
而在这庞大的人潮中,要分辨出一个人的细节特征却是如此容易。他们穿着不同,面貌不同,举止也不同,最大的差异却来自于眼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份情感。悲伤和悲哀不是姊妹,而举止无谓与神情坦然也并非如出一辙。这里有一万个人,那么就有一万颗节奏各异的心,一万个谁也无法洞察其中的秘密。这里不会是一团散沙,却是汇集了万千景色的海洋。
在这里人们没有明显的隔阂,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耐心地等候雇主的出现。戴眼镜的白面书生偶尔会放下书本,和附近一位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攀谈;膀大腰圆的厨子则捋起袖管加入挤满了力工的圈子,里面的牌局激战正酣。
我仔细看着这一切,像是一名电影爱好者欣赏着一卷不知名的胶片一样,因屏幕固定,我只能慢慢地移动着自己的身形。而一旦脸上流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我就被一群善于察言观色的等候者从某种迷幻的状态中拉了出来。他们叽叽喳喳地向我推销着自己,我却什么也听不懂。一旦我的耳朵里灌满了令人烦厌的噪音,我就下定决心不理他们。
我看到了一个面目黝黑的家伙。他蹲在一个角落里,用他大而有神的眼睛看着我,没有一丝表情。我看了看在他面前的一块木板,上面用红色涂料刷着"装修"两个字,字体工整,没有一点涂料溢边的痕迹。
"你干装修?"我走了过去。
"嗯,我干装修的。"他双手撑地,一下子站了起来,由于重心不稳,身体晃了一下。
"有经验吗?干过几个活?"
"我也不想吹牛,反正干这行快十年了。"他操着流利的本地话回答,但无法掩饰的外地口音表明了在这个城市他不过是个异乡客。
我表示怀疑地看着他,他好像明白了我的疑惑。"真的,我有好几个弟兄,我们经常搭伴干活儿,要不我给你找来看看?"
"不用,不用。走吧,跟我去看看房子。"我咳嗽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这无疑给了他很大的自信,在他看来,这就算是一种约定吧。
"老弟,不嫌麻烦的话你就呆在这儿盯着我们,要什么效果我就能给你整出来,保证让你满意。"老于笑容满面,向我信誓旦旦地保证。"你只要给我样儿,我保管什么都能给你做出来。我干的上一家从网上整了许多照片,就按那个样做的,效果相当漂亮了。"
"是吗?"我心不在焉地问道,"不用担心设计,如果不知道怎么做我会找人帮忙的,你们只要干好活就行了。"
大概是看出我不太想说话,他不和我交谈了。这回是他自言自语:"天,多漂亮的房子,价钱肯定能吓死人。"
"是很贵,现在哪有什么便宜东西!"
"不过它真的很漂亮!"
"你只会用漂亮形容一件事物吗?"我忍不住要笑了。
他只是"嘿嘿"地笑,来回搓手,不知该说啥好。
我们俩坐在新房里,地上垫着报纸,空地上全是灰尘,上面印着成排的和凌乱的脚印。两个卧室南北相对,从中间的小走廊顺出来就是客厅。对面是卫生间和厨房,看起来简单,和谐而又功能齐全。
"明天能进场吗?"我试探着问。
"成,明天就叫弟兄们一齐上阵!"老于自信地回答。
我总是固执地认为这是他一生中最锋芒毕露的时刻,这样的机会稍纵即逝。对他的雇主,能够大声地说"没问题"或是"放心",这样滋润的情形恐怕他们自己都难得回忆。老于不是吹牛,他们的活干得很快。仅仅三天的功夫,水电煤气线路的改造已经完成了。老于把我拉到一个偏僻的角落,不太好意思地说:"明天装修材料得上了,要不,你把料钱给我,我都替你办了?"我猜想他这么着急的原因,在过年前,他们还想再接点活。我仔细交待了一下,给了他一些钱。
本来我是想装修全程各个环节都跟住的,但设计组的人又找到了我,让我没办法脱身。事实上我快把老于给忘了。
(二)
那天一早,他们敲开了我住所的门。我立刻明白了上回的活儿干得不够漂亮,或者说新的问题又来了。
"你应该留下你新的手机号码,省得让我们一顿好找。"刘长浩做了一个警告的手势,他以前是我的顶头上司。"不要以为收完钱就万事大吉了,你得负责到底。"
"是的,我明白,出什么事了?"
和他同行的那个中年人神色镇定,看起来十分放松。但是我并不认识。
刘长浩的语气还是冷冰冰的。"跟我回去一趟,我们的设计方案得改一改。"他这个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
我的视线从他身上慢慢移到那个中年人身上。"方案?这不是方案的问题,方案已经付诸实施了。我记得我们的设计思路是得到上级批准的。"
"不,是形势变化了。"那个人笑了,笑容里有太多我无法看懂的沉稳和自信,"李米特,我们必须要重新评估方案,变数太大了。"他的身子向前探过来,右手顺势伸到我面前。
"李米特,这是负责火箭事务的Z先生,航天部特派员。"
我和他握了手。
Z说:"很报歉,再次打扰你。关于火箭的内部空间设计方案我们不得不重新考虑,我们最后的决定是要改变一下。"
我想我知道他们来找我的原因了,当时在设计局里,只有我拥有航天器空间优化的专业证书。我从毕业后就一直负责火箭内部空间的设计与改造,但这只是个计时工种,我们的合同上说得很清楚,火箭造好后,我们就得紧闭嘴唇,然后拿钱走人。
"我猜猜啊,是不是美国人又干什么了,你们有点扛不住了?"我有点幸灾乐祸。
"不,美国人只是让我们麻木。这回的变数是日本人和印度人。我们有情报显示,他们的发射能力远远超过了他们对外宣称的。"
刘长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我的外套取了出来。"走吧,李米特,我们得去火箭里头再重新规划一下思路。"
发射场周围空无一人,从它开始建造的那一天起,方圆十平方公里就被严密封锁起来。军用吉普车在三分钟的时间里通过五道关卡--以前住在这里反而觉不出气氛紧张得有如此强烈。
"在这里我们可以放开了谈,无所谓秘密不秘密的。"车子还在向火箭靠近,Z把头扭向我。"李米特,我们得让火箭能搭载更多的装备和人员!"
"今年是火星开发年,中国将发射四枚载人火箭,俄罗斯五枚,日本和印度各两枚,欧共体十枚左右,而美国,二十枚以上!"这是我们谁都不愿提起的数据--还是两年前的--它早已深深地印在我们的脑海里了。刘长浩轻轻地把它吐了出来,我们一时之间谁也说不出什么。
两年的时光不算长也不算短,那个时候,我似乎还充满激情和冲劲儿。
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年我第一次踏上弦梯时骂的那句话:"这是哪个傻瓜设计的鬼梯子,叫人没办法快速登陆,根本不能胜任紧急任务。"缘由是我的脚尖被过于狭窄的梯缝夹疼了。
那时的刘长浩还不是设计组组长,他早我们几年毕业,是我的学长。
"没人叫你对火箭品头论足,记住,做叫你做的工作才会给你开支,明白吗?"他也是用手指着我,同样的姿势,只不过比起后来当时他眼里充满笑意。
而两年后的今天,我们都变了。我,还有他。
其实变化的何止是他,每个人,每件事,当时或者执着得可笑,或者清新得可爱,现在看起来不都是物是人非吗?我们毕业至今,年龄同眼角的皱纹变得多起来,锐气与观念却被消磨得一无是处。我想,这就是体制带来的好处。
我们慢慢走进火箭深处,从前我在它里面工作的时候,它还静静躺在巨大的组装车间里,但现在它的内部结构由于矗立起来而变得似是而非。本来一些熟悉的东西,现在却再也抓不住它们了。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们已经不可能把它放下了,它就像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谁还会强迫它再躺下?"Z仿佛看出了我的想法。
相比之下,刘长浩的话毫无诗意可言:"火箭可能随时发射,老弟,你得凑合着干了,没办法。"
我哼了一声,步入了第二气密室。我记得这个狭小的空间,为了争取它的存在我还和气压检测小组的人员大吵了一架。
"外行人!"我清楚地记得他们的嘲笑,"你觉得你无所不晓,是吗?你倒是说说看,不用加法,你是怎么完成上级要求你多塞进五把椅子这个任务的?你觉得你行,是吗?说啊,是少带三块辅助燃料电池,还是把纸制品用量减少一半?"
"他们会用上最新式的太空马桶,连手纸都省了。"我冷冷地回敬道。对于火箭设计思路的把握,我确实一窍不通,但我当时隐约觉得火箭的第二气密室不应该被取消。它是加在火箭登陆口与另一个密封舱之间的安全砝码--这枚砝码看似沉重、浪费,但它会让安全系数提高近十个百分点,这一点至关重要。这是我在NASA的一个朋友私下里对我透露的,美国人在半个世纪前的航天器里就有这个设置,并一直作为常规设计保留下来。
在我力争之下,上级同意在本已捉襟见肘的空间里挤出这块地方。消息传来时,内部设计组的人欢声一片,那天晚上,我们都醉了。
我得承认我所看到的这一切都能迅速勾起我的回忆,不管它们是愉快或不愉快的……Z轻轻咳了一声,我打起精神,不再走神。仅仅半分钟后,我们就来到了火箭的起居舱。
一切都没变,仍是那么熟悉,一股久违了的气息重新包围了我,让我的记忆充满了过去的味道。是的,一点也没有变,当我的工作结束后,我确实曾用深情的回望来和它做过告别。
"李米特,试试看,再加进二十个人的位置。"Z向上指去。
我的目光跟着他的手势往上走。透过透明的钢化玻璃,我看到几十张简易太空床整整齐齐地固定在甲板上,它们就在我的头顶,像一列士兵,蓄势待发。
"这块地方有点小。"老于用手比划着,"看,不大容易挤得下一个浴缸。"
"我想想啊,你说呢?"我的目光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游移不定,焦距再长也没有用,往前再走一步,我的脸就要碰到墙壁了。
"当然是随你了。喜欢就安吧!不过我觉得它太占地方,还有,现在水也……"
"把地方留下来,明天买浴缸。就这么定了。"我想,这又是占有欲在作怪,东西放在那儿不用,你可以心安理得;然而需要时没有,就难免要长嘘自责。人就是这么患得患失。再说,这房子又不是我一个人住。
然而我的审美观终于受到现实的严刑拷打,浴缸安装好后我觉得自己在学校里真是白混了,还谈什么给火箭做空间优化,连自己家里的卫生间都摆不平。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初装完成后的卫生间正体现我一贯的设计思路:简单至上,坚固牢靠,合理利用每一寸空间。但是功能齐备的它必然是个零部件大全,一旦我走进去,总是感觉自己是多余的。
我把这件事跟嘉嘉汇报了,她在电话那头大喊:"什么,你把火箭上那套用在咱们房子里了?不许这样,下不为例!"她语气娇憨,听起来心情不错。听她这么一说,我也就不以为然了,毕竟像"可以泡澡噢"的美妙片段,现在就可以在头脑中预习又预习了。
接受新的工作任务并不意味着需要天天去发射场报到。"你可以在家研究,不过要做好保密工作。"Z是这么说的。
如果老于不打电话找我,我基本上每隔一天才会去新房看看,顺便放松放松疲劳的神经。我天天呆在自己的公寓里,画草图,悉心研究。Z留给我的任务是要在原有的起居空间上做文章,但是那办不到的,因为当时我们没人认为火箭里的居住条件要优于17世纪横行于地中海的海盗船,所以我们都称它作"罐头舱"。
我从头开始审视这个能把一百八十人送上火星的大家伙,看哪儿还能再塞下二十人。
如果把火箭的顶部尖锥作为某一处景观的起点,那它的形状可真是称得上史无前例的奇怪。事实上它的大脑——第一、第二控制台也分布在它内部的锥面上。在里面充斥了大量的电子仪器和矩阵计算机组,并且在那里的铅皮芯板下遍布娇嫩的电子线路:这些元件都是有备份的,坏了或暂时失灵了还可以启用应急的分支。这些我都知道,我曾偷偷地和同伴们溜进去过,看到了甲板上的大块的透明玻璃,然后就被轰走了。不过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数字程控技师拍打着我们中某一位的肩膀:"傻瓜,那哪是玻璃,那是最先进晶体监控板,领航者是要通过数百台数字摄像机来监控太空情况的。"
吹嘘了一番,他突然叹了口气。"先进是先进,那也得在到哪儿。到了太空里,谁知道能碰上什么。万一漏探了一个流星,撞上了,咱们那30毫米厚的钢板可就没用了。不管几层,都比不上美国人的聚脂塑料好用。那玩艺儿太贵,我们用不起呀。"
再往前走,哦,我是说如果顺着设计图纸继续向下浏览的话,就来到了食品供应仓库。这个仓库真有意思:长五十米、容积占了整个火箭四分之--曾经有设计人员提出的异议,上级回答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出于战略需要。谁会把隐隐约约猜到的那一部分作为全部疑问的答案呢?我不知道,我只能想象得到的是这个巨大的空间承载的是这个国家在火星上第一个殖民地所有的希望:空气循环设备,采矿机械和密封帐篷……这个食品仓库已经远远超过了它的字面意义。不管怎么说,火箭的二级部分看来是榨不出什么油的,它的存在自有它的意义。在经过仔细地思考过后,我再一次放弃了在这里挤出空间的念头。
新房子里的工人们每天挥汗如雨,水暖工唱罢,电工登场,然后又是瓦工,他们轮番上阵,活儿的衔接无可挑剔。每当我有什么要求,我就会告诉老于,而当我下一次来看,总是会出现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我很高兴装修的时候能这样省心,因为按道听途说和自己的理解,这会是一个非常艰辛的过程。
我和工人们的关系也很微妙。因为体验过雇员的难处,也许我更有把握处理好我们之间的关系。有几次我请他们在楼下的小馆子吃上一顿,但多数时候他们都会在房间里清出一块空地,自己淘米洗菜,简简单单对付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好像很喜欢喝酒,午饭时喝啤酒,晚上收工了可能要开一瓶二锅头。几个人团团围坐,就着花生米和咸菜就能吃得非常开心。每当到这个时候,我就会很知趣地向他们打个招呼告辞,然后悄悄走掉。
他们好像感觉不到外面天气渐渐变冷,干活的时候窗户全开,破旧的单衣也经常要解开几个扣子。只有吃饭前在水龙头下洗手的时候,他们才会下意识地快速地用抹布将手擦干。我翻出了几件不怎么穿的旧衣服,分送给他们。至少,从他们感谢的言辞上,我觉得他们还是很高兴的。
老于说:"以前的老板不怎么样,没有你地道,这点咱们兄弟心里都有数。"
我笑着说:"我人还不坏。"
"倒不是坏不坏那么严重,那些人压根儿瞧不上咱们。这好理解,民工嘛,埋汰,没文化,给城市丢脸。不过话说回来,咱们安分守己的,他们干嘛老跟咱们过不去啊!"
老于吐了口烟圈:"平心而论,谁愿意背上个坏名声呀!但有时候真的没办法,没法咽下那口气。"
"那倒是。"我赞同道。
老于小心地瞟了我一眼,然后把我拉到窗户边。"说真的,老弟,过两天木匠来了,活儿就快多了。然后铺地板,收拾收拾,就能住进来了。昨天我偷偷接了个客户过来,看了一眼,觉得还不错,也想让我们给他装修一下房子。"
"怎么了,你们这边想快点是吗?"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咱们进度是快了点,但是活儿不会粗糙。要不是过年前还想再接一单……"
"没关系,能理解。家里等着钱用?"
"咳,这些兄弟谁家不是这样儿?儿子上学,家里收成又不好。多挣点这个年就好过多了。不多说了,干活儿去。"
(三)
我还得接着干我的活儿。时间已过月余,可是我还没有一点头绪。我想我可能过于依赖于记忆和手边的图纸了,如果有可能,我想再回到火箭内部去看看,重新在熟悉的领地里找到隐藏的死角……
我给刘长浩打了电话,提出了这个要求。从电话那头的语气听得出他很惊讶。"还要再去一次吗?"他犹豫不决,"好像已经完全被封锁起来,就等最后的改造了。我试试看吧,先去问问Z先生。"
两天后,同一辆吉普车,同样两个人再次把我带进了发射场。
在进入火箭之前,刘长浩停住了脚步。
"李米特,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也就是说,过了今天,不论你再提出什么要求,你都不可能被允许再踏进这里,你明白吗?"
我说:"是的,我知道!"我轻轻地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Z,"在进去之前我还想问一下,如果说我没有办法多让二十个人飞到火星去,会有什么后果?"
Z没有回应我的目光。
"对你我而言,我想是没有什么改变。惟一不同的是留在地球上的这二十人将来可能会剥夺二亿人的生存权。"
刘长浩冷冷地说:"这个逻辑关系不用我们再推理了吧?"
也许,缺少了这二十个人,开拓火星殖民地的任务最终会归于失败,然后把绝望传回地球。这个国度未来的一百年内,预计会有两亿人移民火星。这样,他们都走不成了。Z和刘长浩懂得加法的力量,但是,这游戏般的算术在宇宙法则面前有多少胜算可言?
这次我们顺着快速救生通道直接进入了火箭的下半区。我记得从前对火箭内部进行功能分区时,这半截钢铁巨桶几乎被分成数十块功能独立,密室林立的小块区域。我下意识地感觉到,如果表象的东西被分割过于零碎,那么潜层次的规则肯定要无可避免地叠加或重复。假如借这个机会能把火箭的内部结构再次参详透彻,我认为要完成令人反感的"加塞任务"还是行得通的。
我们已经深入火箭腹地,眼前变得黑暗起来,我们打开头灯,开始顺着舷梯向下走。
"这是固态燃料冷凝室,走,穿过它,不要在它身上打主意。"刘长浩指着左手边一扇不易察觉的铁门。他不知何时掏出一张简易地图,一手要调整头灯照着脚下狭长而又弯曲的过道,同时还要费力地在地图上扫来扫去。
"把灯打开吧。"Z忍不住说道。
"这儿没有灯。火箭在设计之初就精简了百分之四十的电力系统。换句话说,根本没带走廊,休息室或其它非必要舱室的份儿。总设计师说,整个火箭需要庞大的电力供应,如果非必要需要的能少一些,发电机能干更多的事儿。嗯,传说这个经验是来自NASA的内部消息,我们知道后如获至宝,把它当成了一条重要法则。"
我默不作声,然而刘长浩偏偏不想放过我。
"你说呢,李米特。实际上只有我知道,当初设计这个大家伙的那群人中,只有你才配叫干活。对,我是说干活的时候带着脑袋,就像美国人一样。"
"为什么要说像美国人?"我阴沉着脸问道,"难道你觉得我干的活里有美国的味道吗?"
"我确实闻到了一股傲慢的味道。"刘长浩回过头,轻轻问了我一句,"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我们之间立刻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想我确实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也就是在一年前,我们并肩工作,同杯而饮,同床而眠过。参与巨型火箭的设计没能给我们提供什么好的工作条件,但毕竟把我们的距离都拉近了。我们曾在一起热切地讨论过任何话题,当然也包括美国。
在整个设计局里,我们是少有的亦步亦趋的家伙,跟在那个令人生畏的国家的后面。我们追赶了一个世纪,在赛程的某一段,我们发现和美国人的绝对距离是那样接近,简直伸手可及。然而下一个弯道,让我们又追了半个世纪,而曾经停留在此的身影,早已一骑绝尘,远远而去。
我想,正是这样一个国度,才对得起我们民众的破口大骂,才会让我们的官员寝食不安;也正是这样一个国度,让我们哭的时候想笑,笑的时候想哭,思考的时候想忘掉却挥之不去,沉睡的时候不想咀嚼却在梦里一再提及。
Z选择在这个时机不发言,也许他感觉到了处于我和刘长浩之间那种紧张而微妙的关系其实是一根烦恼的钢丝,弄不好就要被它在脖子上打上两个死结。
"经过计算,电力系统的不稳定性在太空航行易发事故里是排在前三位的。我们会很高兴把它运行起来涉及的范围变得越来越小。即使是这样,一旦它出现大问题,最先被波及的就是整个空气循环系统,我们的竞争对手都会乐于看到我们的火箭变成游弋在太空中的载满了僵尸的金属棺材。"刘长浩解释道。
"这些我能理解,如果火箭上电力吃紧,连导航与着陆都要成问题。"Z点点头。
"一句话,我们的发电机太差了,美国人也许不用担心这个。"
"这是可以被原谅的,两种火箭的成本差了几十倍,可我们的运载量却要强于任何国家,我觉得它能飞上天就已经是个奇迹了。"对于刘长浩的幽默,我冷冷地插了一句。
这不是我的真心话,我爱这枚火箭,不可否认我怀疑它的可靠性,它太脆弱了,也许根本经不起陨石和长途跋涉,即使是火箭自身的故障也会毁了它。但是,我爱它,我没有中伤它的想法。
刘长浩看出了我的言不由衷,只是干笑了几声。
"真的吗?"Z好奇地问我,"我对美国人喜欢往太空里砸钱的说法倒是毫不怀疑。"
"但是我有。因为即使他们在火箭上多比我们花了一美元,也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他妈的太爱惜自己的生命了。按他们的说法--他们讲人权。"
Z对我瞬间显现的狂暴不以为忤,他双手摊开,声音在空旷的舱内回荡起来。"哦,请别把我看成政府的代表,这个责任太大,我承担不起。我只是有点好奇,我们的火箭真的如你们所描述的那样差吗?"
"有确实消息证实,美国人的火箭每只造价是1000个亿美元,我们的大概是500个亿,还是人民币!而且,我们的个头儿还要'略微'大上两三倍。这个比较得出的结论是他们的航天器还不能叫做火箭,只是个头儿稍大一点的飞船而已。听说英国人设计的飞船如果船员人数超过了五十个,那飞船就根本飞起不来。"刘长浩提供完这个信息后,显得闷闷不乐,"恕我直言,上级派您来监督这次改造我看并不合适,您好像并不了解情况,哪怕--是最细枝末节的情况!"
Z爽朗地大笑起来:"不,上级的英明之处就在于人尽其用。对于火箭的情况,我确实是一窍不通,我的任务只是敦促你们在这里多加二十张太空床而已。"
这回轮到我和刘长浩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作为我个人来讲,我对这艘飞船的细节还是很有兴趣多知道一点的,你们不妨多讲给我听。当然,我也会告诉你们一些你们不知道的细节。"
我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住了脚步,前面有一扇敞开的铁门,里面是稍稍宽敞的空间,这是火箭的就餐区。因为火箭是矗立着的,我们脚下的地板只是它的经过加厚的壁舱而已,而更为广阔的空间不是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是在我们的头顶上方处。我们仰头向上望去,灯光照过去,还是黑乎乎的一大块。
Z走了两步,皮鞋在金属上打出清脆的声响。"让我们就从这里说起,除了180个既定船员,现在要再加上20人,算起来这餐厅最多只能同时容纳四五十人就餐,那么也就是说,这200名船员,想要喝口水都得轮番到这里来。你们一定会问,为什么要载这么多人去火星,这多出来的二十个人在太空里能干些什么?难道我们国家真的是人多得无处可去了吗?"
当然这不是原因,这个国家不是向来喜欢造势吗?我想。
"中国有四枚火箭,安排在四个不同的战略要地,这座城市算一个。但是整整几个年度的财政预算都被这次火星任务填得满满的,想要再造一个火箭的话,几乎是不可能了。我们确实很重视,非常地重视……"Z轻轻叹了一口气。
"经济学上有个名词叫机会成本,我们造火箭,就是因为不造它的机会成本太大了。为什么?这源于一份秘密的协议书,我们称之为《火星协议》。你们一定没听说过这件大事,但是如果你们把全世界几十枚载人火箭将同时升空这个壮举联系在一起考虑的话,人人都能隐约猜出世界大国在背后捣鼓出些什么。"
"那是什么?"我忍不住问道,感觉后背一阵发凉。
"就是瓜分火星的协议啊,那是保证可以坐在一起讨价还价的惟一的砝码。这个协议相对而言是公平的,但也是残酷的--按照它的规定,各国能在火星获得多大利益,完全要拼硬实力。它规定,谁发射的火箭多,谁占有的考察区越大,对谁就越有利。"在黑暗中我看不到Z的表情,但他平静如水的叙述却比黑暗有更多的压迫感,粉碎了我的神经。
"这些国家是哪些你们都猜得到,谁有发射火箭的技术,谁就有主动权--好了,现在我们都知道了事件的真相,不是如新闻报道的那样:'在和平友好的气氛中,几十枚载人航天器就要同时出发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非得去火星呢?成功的希望毕竟太小了。"
"谁说他们能成功?他们怎么可能成功?又怎么样才算成功?"Z反唇相讥,"从登陆那天起,他们花四十年光阴也未必能建成适合居住的大型室内营地,更别说大气改造和能源汲取了。但是一旦他们在那里留下了足迹,不论是奥林匹斯山下的平原,还是连绵千里的水手谷,甚至是寒冷的南极冰冠,都将变成我们的地界。记住,在外太空,也是有国界的说法,据说相关的国际法律就要出台了。是啊,这就是国家希望他们做到的,平平安安着陆,然后安营扎寨,老老实实在火星上呆着。最好,他们的足迹所至能更远一些。"
我喃喃自语:"老百姓才不会考虑那么远,鬼才会相信这些话。"
"是啊,普通民众目光短浅,可政府不可以不作为吧。你也知道,能源匮乏,土地短缺的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失业与人口问题也没少让政府头疼,怎么办?向火星进军吧,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记住,这不是我们一家的问题,各国政府都会遇到相同的困境。
"老百姓会说:子孙后代的命运关我何事?我们必须用强制的力量去颠覆这样的错误的认识。用行动去打碎他们的安逸的外壳,必须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并没有从前人那里继承过什么,地球只不过是我们厚着脸皮从后代那里暂借的,而且所有这一切将来都是要偿还的。将这样的观念深入到每个人心里,这样才有可能延续这个国家的命脉,它将保证我们在接下来的一两个艰难的世纪里可以互相依靠,相依为命。
"现在你明白了吧,为什么我们拼着经济增长放缓,也要造这四个大火箭。而且你们也能看出来,这个火箭并不完善,太多的地方是将就、凑和的。没办法,我们没有时间做到尽善尽美,时间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晚一天到火星,不知道会损失多少土地。要是晚个一年半载,恐怕火星上再也不会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了。这是一场太空圈地运动,时间就是一切,一切都要为时间让路!"
不可否认Z的话非常有说服力,我和刘长浩虽然都是不服软的类型,此刻也无话可说,"走吧,再往下走试试看。"刘长浩闷声闷气地说道。他摸到一个按钮,按了下去,然后地面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洞口,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声音,简易舷梯伸了出来。
"我想我搞错了,"刘长浩犹豫着,"下面通往的是医药室和多功能区。这些个地方空间太小,恐怕没有办法再挤了。"
"再往下走呢?"Z问道。
"我的权限到此以下三十米处为止,这块区域大概还有十多个舱室,功能不一,大概有淡水净化,气压补偿与自动化修复等等,恕我已经无法一一提供了。要知道,我从来也不是技术部门的总负责人,即使我现在的权限扩大了,我也没有兴趣再去了解。"
我望着通向黑暗深处的舷梯,说出了我的想法:"再下面就是绝密的火箭发动机舱,对吗?"
"你疯了?我们的隔热层太薄了,没人能在那种温度里挺过火箭冲出大气层的前三分钟。"
"他们干嘛要呆在那里?在起飞的时候,他们可以在火箭的任何一个角落。"Z哈哈笑了起来,他先一步明白了我的想法。
刘长浩头一次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这个自负而又骄傲的人抿着嘴唇,一时说不出话来,表情尴尬。但他不得不承认我想了一个绝妙的主意。"的确,一旦火箭进入预定轨道,基座的温度自然会降到正常值,住在那里确实可以高枕无忧。"
"我们还等什么,到下面去看看!"Z已经开始向下走去。
考察的结果令人满意,在火箭发动机舱剩余了大量的空间,只需要经过简单的改造,就可以再加塞二十个人了。
但是我忍不住问道:"你们打算从哪里再找到这么多的志愿者?"
"这个不用你操心,"刘长浩语气轻松自然,看得出他心情很好,这种乐观的态度即使我与他共事那么长时间也很难见到。
"很好,这个星期就可以开工。火箭的收尾工作终于可以做完了。现在,我就要回去做一个报告,我们的经验会用于国家的其他三枚火箭上。"
"那,我的活就算干完了是吧。"
"对。报酬你肯定满意。说吧,整个政府的任何一个部门,你想去哪个办公室?"Z附在我耳旁,吃吃地笑着。"我想你一定想找个闲差使,无需操心又有钱可拿的那种,对不对?"
"随便你安排吧。"我淡淡地笑着,"只是有一点,请把我分得离他远一点。"
远处的刘长浩点燃了一根烟,他扭过头看我了一眼,脸上还是那种讥讽的笑容,好像对于这边的一切,他都已了然于胸。
我们顺着舷梯往上走,原路返回。我默默无语,本来我会指出紧急逃生门太少这个事实。但是对于这样一个梦想,你又何必在它上面指指点点以期待改变其颜色呢?
走出火箭的那一刻,狂风大作,吹得人摇摇晃晃,毕竟我们是站在将近一百米高的半空。在火箭里,我们还感受不到它的巨大与雄奇,但远处的辽阔的天际似乎用它那无穷的压迫感提醒我们,在我们身边矗立多么伟大的奇迹!
"看着吧,先生们,再过一个多月,在新年的第一天,我们将同时飞往宇宙的深处。"Z对着我们大声喊道。"任凭怎样想象,头脑中也勾勒不出那么壮观的景象。"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枚火箭,我想它的形象在我有生之年值得细细回味。在它的身上承载了我的梦想,但是,它距离我又是那样遥远。
(四)
"李米特,我的戏拍完了。"电话那头,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那就回来呀!我去机场接你,好吗?"我柔声说道。
"可是如果我不想再回去呢?"嘉嘉想装得强硬,只是急速的语气暴露了她的虚弱。"我是说,暂时我不想回去……"
"我们说好了要在阳台上看火箭上天的。你,忘了吗?"
我听到了她的哭声,即使是远隔千里,那哭声依然令我心痛。"嘉嘉,选择你认为对的吧。你的东西都放在我这儿,有空回来取。"
哽咽,抽泣,剧烈地失声痛哭,女人的矛盾心理毕露无遗。我想我应该放下电话了,在她不断地说"对不起"之前。我必须做到,如果不,我怕忍不住会替她做一个选择。而这样的结果,幸福未定,同样可能会伤害我们一生。
火箭和嘉嘉都离我而去。连续很多天,我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游荡,在一处拔地而起的新建的楼盘前,我停住了脚步。工地的围栏上有大幅的施工安全宣传标语和孩子们的涂鸦,里面则传来"隆隆"的机器轰鸣声;妩媚的售楼小姐端坐在窗明几净的大厅里,殷勤地向客户派发楼书,频频秋波里送出了自己的想法和意见。一种细腻的感触如一股温流游走在我的全身,我想到了嘉嘉,想起和她一起穿梭在大街小巷,想起我们一同寻找自己的安身小家,想起许多共同拥有的梦想和愿望。
"果岭之上,创意建筑生活",那大幅的宣传标语高高悬挂,似曾相识。那是因为我们溯流而上,曾经寻找过的天堂。只是对于我而言,建筑在果岭上的爱情是如此虚幻,不堪一击。
房子已经到了收工的阶段,工人们有的已经不再过来了,只有老于还坚守在房子里,指挥这个,指挥那个,我眼看着房子的装修风格渐渐呈现出来。
"再找保洁工人清理一下,那可就老漂亮了!"终于有一天,老于对我说。
我默默地点点头,我想这已经不重要了,剩下的一切只是题中应有之义。是吗?不是吗?我将会搬进来,就我自己,一个人。嘉嘉,你带走了我的欢乐,而你的东西我都给你留下,只等你来取,那么我是不是该给你去个电话,提醒你回来时要记得归还我的生活?
我呆呆地望着窗外,失神地看着白云、高楼和飞鸟。老于走过来,也和我一起看。
"兄弟,我问你个事儿,你说咱们飞出地球了,日子是咋个过法?"
我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好像都不认识这个人了。这样的话似乎不该是他说的,飞出地球,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咋个过法?一样过吧……"
他笑了笑:"我想也是。我要是去了火星,除了干活,总还是可以打牌的吧?"
"你,说要去哪儿?"我唇齿冰冷,心脏砰砰猛跳。
"真的,老弟,昨天我看到报纸了,他们说那里缺工人,我仔细核计了半天,就去报名了。"
"报名?"
"是啊,出了街口一拐角就有张海报,不过让小孩撕得不成样子了。报纸上也有,有公家的大红章呢,密密麻麻好几个。挺好,报名条件可松了,还不收报名费。"
那一瞬间,我整个人都被刺痛了,不用说什么恍然大悟,他妈的根本不是这回事,只是我早该想到,却一直不愿意承认事实。Z、刘长浩的面庞相继在我面前浮现,他们的声音仿佛在空气里凝固,然后给我的耳朵以致命一击。
"老于,你看着我。"我试图在这个汉子疑惑而又真诚的眼睛,"老于,你不明白吗?你这辈子不可能再回来了,你再也见不到你儿子了。这些,他们都对你说吗?"
老于摇了摇头。"他们是没说,不过我也能猜得到,我也不傻。你说去那个鬼地方搞建设得多难啊。就是在地球上开矿,也得好几年呐。再说,我打听了,听说去火星可不容易,在船里得呆两年吧!"
"两年?"我痛心地说:"老于,听我的,千万别去!多半是你根本到不了那儿,路上你们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反倒笑了。"能咋死,缺氧气死的呗。"
"听我说,老于,你根本不懂。也许刚开始火箭屁股没着火,你们就全被蒸熟了。对了,他们一定没告诉你,火箭上的食品都是压缩过,我怕你的同伴儿还没到目的地就馋得把你给吃了。在火星上如果没有喝的了,你们得把洗澡水和自己的尿混在一起简单处理一下再循环使用。火箭被设计成单向的,一旦着陆就没有燃料再起飞了。你听明白我说什么了吗?妈的,老于,我告诉你在那种狗屁条件下你再也回不来了,没人他妈的会给你们去送啤酒!"
"晚了。"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同他吐出烟圈一样随意,然后我就只能任由我的愤怒和烟圈一样消失掉了。"我收了人家的定钱了,十万块,他们说这是预付的工资。"
他干笑一声,"钱今早我已经寄回老家了,我算了一下,够我儿子上大学了。够了。"
我无话可说,每次呼吸都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的情绪变得乐观起来,语气神采飞扬。"老弟,你光说火星的不好了,就不能说点儿吉利话儿?我这一去就必死无疑吗?那可不一定,这些年我走南闯北,什么活儿没干过,什么苦没吃过?在火星上干活儿怎么了,抡镐头,扛大锹,不会输给别人。
"老弟,你想想将来那该有多好啊!等咱也把火星改造好了,能呼吸,能自由喘气了,有山有水儿,有花有果儿,你去做客,我也能请你吃吃火星的特产。那时候,咱也算是有功之臣,是火星上的第一批民工。哈哈……"
我想说他把火星想得太简单了,又想说他把生活想得太简单了,但是,在一个在困苦中顽强生存的人面前,我真的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吗?
我拍了拍他的肩,想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你说得也对。"
他又干笑了一声:
"怎么说,我这也是出国了。"
说罢勿勿走了出去。在他转身的瞬间,我看见他眼角有泪光一闪。
我搬出了公寓,悄悄地住进了新房。它被装饰得那样漂亮。但是,我知道,无论如何,我再也找不到从前有过的快乐时光。我有时会骂自己是蠢货,为什么不报名随火箭飞向火星,让漫漫旅程熨平生命里所有的缺憾。但是,我终究是没有勇气。
我没有在火箭升空的那天晚上在阳台上守侯,我不想让明亮的火焰再次刺痛自己,而另一个原因是,在此之前的一天,我收到了刘长浩的来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寥寥几句。他说他很报歉将我们的关系搞僵,那是他的性情所致。他一再请求,看在我们俩人从前还谈得来的份上,别记恨他一辈子;更重要的是,他将要随火箭一同前往火星。
这样的想法他从来没有提及过,即使是从前我们共事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只知道工作,只知道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却没有彼此真正交流过。我们会有争吵,但是不会像疯子一样相互攻击,我们的关系维系得还相当不错。现在想起来,我还是感到奇怪,为什么两个人能相处得如此愉快?
也许,本来我们就是同一类人。真正的关系破裂也只是在火箭设计完成我被解雇后,我们不再见面联系,谁也没有点破这个遗憾。这一点,他应该比谁都清楚。但是,再一次见面后彼此陌生了很多,态度也有了很大的转变。但是我现在明白其中的原因:我俩把青春奉献给了火箭,但是自始自终,我从来没觉得他比我付出得多,这是一个现在我才能看到的错误;对于火箭,我只是简单地送出了自己的热情,而他则交出了自己的生命。
那一夜,我将自己灌得烂醉如泥。火箭已离我而去。
三月,然后是四月,积雪融化,但是万物似乎无法从沉睡中苏醒,也许它们已经醒来,只是还不敢复苏。只有汽车尾气扬起白色的烟雾,似乎在对抗着寒冷的气流。
现在,我总会路过那个售楼广告,也总会情不自禁地看上几眼。宣传画里那尖尖的阁楼,正像是奔腾欲飞的火箭,一切形象是那样生动,这提醒我几乎已经要遗忘了的事实,在这个城市,确实隐藏着我曾经看到过,现在也看到的美丽的果岭。
有时候我会产生错觉,总觉得火箭一次又一次从广告牌上飞过,有那么几秒钟,它们重合过,然后又倏然分离,循着各自的轨道走向自己的未来。
偶尔我会开启一瓶啤酒,自斟自饮。我能想像得到老于和他的伙伴们甩开膀子,大口喝酒的情形。窗外,是黑蓝黑蓝的宇宙。如果喝得闷了,他们会不会把那些闪亮的星星,看成是花生米,大口嚼着,当成是最好的下酒菜呢?也许,在火箭上令人窒息的窄窄的床铺上,辗转反侧的老于也怀有这样一个梦想。
嘉嘉来信了,说她要回来了。我想这趟旅程可能让她感到厌倦了,但一时间她还找不到休息的去处,所以只好先回来落脚。至于她走不走,我想时间会证明一切给我们看。在我们的房子里,她所有的东西都放在一个柜子里,井井有条。也许她只是回来取走它们,也许,只是想轻轻拂去落在上面的灰尘,这个结局我怎么也猜测不到。
世界本来就无常,可我们却总得活下去,还得鼓足勇气。生活本来就没有意义,我们活着只是为了不断赋予它各种各样的意义。如果稍微有点幸福可言,我们可以说自己慢慢逡巡,慢慢流浪,慢慢自省,慢慢地雕刻时光,就在远处,是那曲线优美,恣意醉人的果岭。
还好,我们总是在走,总是可以前瞻,可以回头,至于未来有什么在等,有什么在看,谁又知道呢?
【END】
作者后记:
我希望不同的读者读过后能激起不同的联想来。事实上在这里我主要是想表达这样几个意思:
其一,将来我们肯定会登上火星,但是这个过程不会很愉快,甚至它有可能成为困扰我们的一个问题,而且长时间挥之不去;其二,在我们的国家里,需要被关注的弱势群体也确实应该被一再提及,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的城市;其三,我们和美国的关系,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里,我预言再没有什么比猜测我们用什么样的眼光去注意它更值得激动人心的了。不久前美国受灾严重,我们的媒体和大众口诛笔伐,但是我们应该走什么的道路,又应该持什么的心态,是不能遵循洪水留下的轨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