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06

赵公山游记

元旦去登赵公山是一时头脑发热的决定。

在之前的两天,我刚刚爬了另一座山,体力消耗也不少,可户协的通知发到我手机上时,还是一下子同意加入了——我果然还是个不安分的家伙。

这次是我加入户协以来参加的第二次团体活动,由于元旦放假时间较短,所以目的地锁定在了都江堰周边的景点—— 一个叫做赵公山的地方。

2010年的第一个清晨,我早早起床,扛着硕大的背包来到集合地点。一望之下,几乎全都是陌生的面孔,三个月前一起去孟屯河谷认识的那些朋友这次只见到两位—— 一位是登山达人庄兄,上次我们一起艰难登顶;另一位是酷爱户外运动的大一女生小刘,户协的活动每次她都积极响应,这次来赵公山是为了终结“十九年没见过雪”的历史。与其他人交谈间发现,这次去的人好多都是第一次参加户协的徒步活动,尽管有些已经加入协会很久。

快到九点时,本部那边的大巴驶来,我们鱼贯上车,出发。

赵公山位于都江堰附近,路上只用一个半小时就抵达山脚。

 

在新年第一天出来登山这件事使每个人都亢奋不已,清点一下物品,整理一下背包,出发。

对于我,倒是有些失望,因为这座山无论从哪方面看上去都无比颓废,山中的溪水已然干了大半,只剩一条可怜巴巴的涓流;山间树木也都掉光了叶子,像废柴一样干立着;抬起头,一团迷雾裹住了山体,也遮住了阳光。我们就在这萧瑟衰败、潮湿阴冷的山路上前行。

刘同学倒是毫不介意,一路上兴高采烈有说有笑,和沉默寡言闷头赶路的我形成鲜明对比,通常说来,登山时说话会打乱呼吸节奏,很耗体力——由此可知,刘同学拥有一位优秀登山者的潜质。

还要提一提的是这次出行的发起者,协会负责人之一的强者文同学,山东人,为人热情豪爽,快人快语,就是一搞户外运动的坯,一开始我还对他颇为不满,认为好不容易组织一次活动,还挑这么一个破地方,整个就是来玩拉练的;可后来我完全改变了看法,首先,这个地方非但不“破”,而且几乎可以用“完美”来形容,其次,他也是个很负责的组织者,从头至尾,他一直走在队伍的最后面,甚至因此而错过了山顶的日落,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乏味的山路走了将近一个半小时,山势居然开始下降!

而且这下降的路一走就是半个小时。

又走了一段,路没了。

前面赫然出现一台挖掘机——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后来才知道,我们是走了冤枉路,相当于多翻了一座山头。当时我看到那个钢铁巨物时,脑海中就只有一个念头:这玩意咋上来的?

绕过这个大家伙后,前面的路又出现了——而且山势终于开始上升。

 

这里补充一下,其实上上下下的翻几座山头,这都没什么,可若是身背几十斤的一个大包,还挂着一堆瓶瓶罐罐外加一口铁锅,这感觉就很High了,你不信可以试试。

 

山间雾气很重,衣服都沾着一层水,还好没有山风,不然就有得受了。

一路无话,两点左右,我们登上山腰的一座道观,名为庆云寺,我这里没有写错,的确是“寺”,但寺中同时供奉有佛、道两种截然不同的宗教体系的神,在一个屋檐下,左边供桌上安放着一尊什么什么菩萨,右边供桌上端坐着一位什么什么真人,供不同信仰的游客顶礼膜拜。

主事的是两位道长(所以我还是把这里称为道观),非常忙碌地为大家张罗午饭,那阵势跟食堂的大师傅有的一较,虽然主食只有米饭,菜也仅有萝卜泡菜,但那种热腾腾的气氛让人感觉舒心不少,路上的潮湿疲惫一扫而光。

我出来一向是自力更生,于是掏出炉头、气罐,拿出饭盒,开始煮饭。

有的同学吃得快,便先行上路;还有的找道长借来一把菜刀,开始打理我们的晚餐——三只整鸡,把它们背上来也挺不容易——就是为了在山顶吃一顿火锅。

一切准备就绪后,我们也出发了,目标是在六点前赶到山顶。

 

路越往上走越“原始”,一开始还有石阶,后来就是几块石头随便那么一堆,勉强能落脚,要不就是就地取材,那树枝横着几条往地上一铺,前面再砸进去两根木桩固定。

不过到现在,我倒觉得开始有了些意思,这种路才叫山路嘛,走着才有感觉。

刘同学则一路叨念着雪,满怀憧憬,偶尔碰到下山的人,就要问问上面有没有雪,厚不厚,若是得到肯定的回答就会兴奋好一阵子——喜欢旅行的人都是如此,想看某种景致的愿望会带给人不断前行的动力。

至于庄兄,他早就跑到前面去了。

 

上升了两个小时左右,道路两旁出现积雪,我告诉刘同学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雪时,她却横竖不肯相信,坚持说那白白的东西不是雪,是冰——这其实是因为这里温度并不够低,无法长时间保持积雪,温度一升一降之间,雪便化了水又结了冰——那好吧,就再往上走走,迟早可以看到那种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的景象。

随着海拔的升高,气温也逐渐下降,道路由于结了冰也变得非常光滑,一路上不断有人摔倒,本来坡度就陡,加上这么低的摩擦系数,每上升一段都要付出双倍的体力。所以尽管气温极低,我仍走得浑身直冒热汽,由于没有风,索性把外套全脱了,只留一件秋衣。

我们也遇到了一个下山的驴友,步履如飞,我定睛一看,原来人家戴着冰爪呢——装备正确果然效果非凡。

后来前面的几位同学实在是吃不消了,只得遗憾地放弃了。每次登山都会有中途退场的人,这不是他们的错,有时客观条件真的会成为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强行跨越甚至可能会出危险——但话又说回来,有时顽强的意志力也会给人带来无匹的力量——就像上次孟屯河之行的珈珈。

在上升到2000米左右的时候,我看一男生的鞋实在是毫无防滑性(Tip:登山无论如何不要穿板鞋),就把自己的备用鞋—— 一双PLA99作训鞋借给了他——别的不说,军鞋的防滑性还是很出众的。

越往上走,积雪越多,树上都倒挂着冰凌;有些呈现出梳子状的形态,大概是在结冰的过程中有山风吹过的缘故;眼前所有的景象都披上了一层银白,和山脚、山腰的景象判若两个世界——此时,刘同学终于可以一圆看雪的愿望了。

 

下午5点左右,我们终于走到可以望见山顶的地方了,在歇息时,我无意中向山下一望,立刻惊呆——我们居然站在了云端!下面一片雪白浓厚、缓缓翻滚的云层,绵延到天际,哪里还看得见来时的山路!

这场面实在太过壮观,尤其是阳光将山峰巨大的身型投影在这看上去如一片匪夷所思的棉絮般的云海之上时,我第一次无比确信自然的造物会远远超出人类的想象,我只恨自己语言匮乏、文字肤浅,纵然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合适的修辞来形容这番景象——唯一相似的画面曾透过飞机的舷窗看到过,但那时自己与这自然是隔离的;现在我则完全处于这画卷之中,那云海似乎有股强大的吸引力,使人产生一种不顾一切纵身扑将上去的冲动——我终于收回目光。

继续赶路。

一小时后,我们登顶了。

这时云层已被我们远远踩在脚下,看上去还是显得那么的不真实——我在城市中被定了型的思维惯性此时还是无法接受这超现实的画面。

山顶一座道观——赵公庙。

如果我是来朝圣的,此时该整衣洁面,上香三柱,五体投地,顶礼膜拜。

可惜我是无神论者,所以背包一撂,跑去看落日去了。

由于山体的遮挡,上山路始终见不到太阳,现在终于站在了山巅,一览众山小了,而且刚刚赶上看夕阳西下——这真是对我们艰难登顶的最好奖励。

此时,太阳已经是个橘红的正圆,温暖的余晖洒在整个山顶,也将前面一望无际的云海染成了这让人心醉的暖色调。

此时若是从山顶正上方俯瞰,一边是温暖的红色的云彩,另一边是冷峻的纯白的云彩,中间是被这厚厚的云层包裹住的金灿灿的一个孤峰——这又是何等神奇瑰丽的一幅画面!

我就这么站在山崖的边缘,看着太阳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大脑仿佛停止了运转。

天空变成了墨兰,我突然意识到,再不把帐篷支起来,等会就要打着手电干活了。

 

后面的队伍陆陆续续赶了上来,终于都在天黑前抵达山顶。

此时我有闲暇观察了一下这个道观——很小,很破。只有一个低矮的庙门(可至少容得下我们的两顶帐篷,而且我的帐篷就支在庙门内的一块石碑旁边,石碑上刻着“道法自然”四字,真是耐人寻味的巧合);

一间庙堂,供奉着传说中的赵公(我猜的,要不这座庙不会叫“赵公庙”,这座山也不会叫“赵公山”),整座庙堂由木头搭建,估计是就地取材,屋顶铺着铁皮和油毛毡,墙体糊着编织布和塑料袋,用来挡风,赵公像的右侧墙上,贴着几张标语,上写“爱国,爱教,爱都江堰”,说实话,字很糟糕,跟我写的似的,大概是这里的道士所写——我上到山顶的这段时间,只见到了一位道士,很年轻,热情好客,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很有亲和力,和我在所谓道家发源地的青城山上的奢华道观中所看到的表情冷淡的道士截然不同——这两种生活条件,两种生活态度,谁的修为更高?

庙堂内还摆着三张大圆桌子,看样子是吃饭用的,尽管整个庙堂从内到外都透露着破败的气息,室内各处都落满了灰尘,唯独这些桌子一尘不染还油亮亮地泛着光;一些板凳、条凳在这残破的庙堂中随意摆放着,但四个蒲团却整整齐齐摆在房间中央。

往右走,穿过一道内门,就来到了厨房,两口硕大的地锅,很明显是用来招待游人的,挨着厨房是一间卧室,一张单人床就占去了大半的空间——原来,这山顶的小小道观中,果然只有那一位道长。

夜幕终于降临。

托同行的一位厨艺高超的同学的福,我们的晚餐——鸡肉火锅——色香味俱全,加上道长为我们熬的热腾腾的稀饭,这顿饭简直达到了户外饮食的极致,每个人都大快朵颐,好不痛快。

板凳有限,我索性盘腿打坐于蒲团,将饭盒置于功德箱上,开吃。

我突然想到,幸好这是道家的庙堂,若是佛堂,这么一群吵吵嚷嚷的人于佛像面前大嚼鸡肉,成何体统?转念又一想,凡出家之人,慈悲为怀,这祠堂正如西方的教堂,兼有为行者提供歇脚之所,一干人在跋涉一天后身心俱疲,此时终于可以彻底放松,纵情畅饮佳肴,想必无论张天师还是释迦牟尼,都会体谅的。

 

晚餐后,大家聚到屋外,升起篝火,开始天南海北地侃。

不知谁大叫了一声,月亮怎么是红的?

我抬头一看,果不其然,此时一轮橘红的圆月刚刚从云海中升起,那么大,那么亮。本身是红色的,但发出的光还是白月光。

众人纷纷起身,各自拿起相机一阵猛拍——谁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月亮。

打个比方,如果说我看了二十几年的月亮是个白炽灯的话,这个月亮就是一卤素灯,而且还是广场用的那种。

现在目及所至,全都笼罩在一层银光当中,脚下的云海也反射着银白。虽是冬季,头顶依然繁星璀璨。想像一下:星空、明月、云海、还有笼罩在这梦幻般的月光下的安静的山峰——这简直就是电影中的景象,但却显得更加虚幻。

我再次为自己语言的苍白而感到惭愧——这画面只有亲眼所见才能真正领略,诸如照片、文字,记载都仅仅是个断层,是个局部,完全无法与身在其中的那种触动相提并论。

所以,对这超现实主义的场景我不准备再做描绘,但我终此一生也不会忘记这一幕的。

月亮渐渐升高,橘红的颜色渐渐褪去,大家也各自钻进帐篷,准备好好睡一觉,第二天早起迎接日出。

一对情侣取出一个孔明灯,小心翼翼地点燃后,放飞了。

男孩紧紧地搂着心爱的人,浑身透出一股骄傲与幸福。孔明灯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在皎洁的月光中,渐渐变成一个光点,融入到群星当中——我遍历了头脑中的所有电影桥段,找不到比这更浪漫的画面。

 

夜晚起了山风,吹得帐篷左右摇摆,我们在帐内瑟瑟发抖,后来把包里的备用衣服全都塞进睡袋,才勉强得以入睡。

翌日清晨,风停了,我们都钻出了帐篷。远眺,天还是黑的,但地平线(或者说云端)已经有一条通红的细线,昭示着太阳的即将出场。

气温很低,干冷,昨夜放在帐篷外的一瓶水全都结了冰,我暗暗庆幸带了羽绒服。

人们陆续出来了,聚集在山峰的东面,等待旭日东升

庄兄这次的三角架又派上了大用场,可以固定好相机,拍出一系列连贯的日出画面。

一开始,在那一条红线上略微鼓起一个弧线,接着上方的夜空的黑色开始减淡,弧线越扩越大,慢慢演变成一抹红晕,我们以为太阳就要出来了。

又过了一会,红晕继续扩大,天色也渐白,翻滚的云海也渐渐露出面目。而太阳依然埋在云层之下。

四周越来越亮,山顶的房屋、树木已经清晰可见。我曾以为日出与日光是相伴而出的,没想到太阳居然翩翩来迟。

红晕已经扩散到了整个天际,云海也镀上了一层橘红,终于,在火红的底色上,一点金黄乍然出现!很快,这一个小小的亮点膨胀为一个半圆的光斑——太阳——在极短的时间内,这个光斑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跃出云层,成为一个光球!——太阳!

所有的晦涩阴暗以及寒冷萧瑟一扫而光,万物笼罩在一片霞光里,连云海也披上了一层金黄。

太阳越爬越高,阳光开始变得刺眼,发出无匹的光和热,我们这颗小小的星球就是这样,数十亿年来,日复一日地接受着牠慷慨的给予,没有这样的光热,就不会有大地上的一切生命,以及智慧——这是我们所处的这个宇宙的奇迹。

行文至此,我再一次觉得自己的表达过于繁琐,而且文不达意,无论我再怎么卖力,始终无法写出彼时的心境,或许这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吧。

月亮此时还没有退去,不过已经变成了一个灰白色的通透圆盘,和朝阳东西相向。

最后,我们所有户外协会的成员在早晨八九点的太阳的照耀下,合影留念。

 

返回道观,道长已经为我们做好了稀饭,我们又美美地吃了一顿。

我突然想到,这座孤零零的山峰之上,只有这一座人迹罕至的道观,在这小小的道观中,只有这一位道长,那么,在大多数的时间里,他只是一个人打理他的庙堂,一个人诵念晦涩的经书,一个人看这日出日落、云卷云舒,一个人背着米和盐上山下山,一个人在无风的夜晚望着窗外的皓月……这是一种怎样的心境?

我又想起庙堂门外的一副对联——上联:国泰民安;下联:世界和平;横批:无根见道。

初见之下,我差点笑出声来。而现在,对于我这个坚定的无神论者,而且从心底颇为藐视愚昧的宗教信仰的人——再也笑不出来。从这个身材瘦小,衣着破旧的道长身上,我看到了一个人最宝贵的品格:善良。这种善与贫富无关,与教养无关,无地位无关,甚至与信仰无关,它存在于每一个心怀感恩的人类心底,让粗陋的面孔透出祥和,让清苦的人生洋溢温暖。

我们要下山了,纷纷感谢道长为我们提供食宿,他却反过来感谢我们的支持,说这座山名气太小,路又很难走,所以来此地的人不多,近两年的访客更是日渐稀少,所以——来了就是缘分。

还有一条黑色的小狗,名叫“棒棒”,是道长在这山顶唯一的伴,见我们要走,小狗跑来跑去显得很不安,道长于是把它拴了起来,解释道,若是不拴住它,这个小家伙会一直把游客送到山下再返回,而山下的村镇有捕杀野犬吃狗肉的习惯,所以不敢让它独自下山。

道长一直送我们到庙门,没穿道袍,但笑容一直挂在脸上,头发很乱,远远看去,就像一位普普通通的农人。

渐行渐远,山顶的庙堂一点一点退出了视线,消散在漫天的迷雾当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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