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27

我们为什么信任Google?这不仅是一个网民的思想

下文转自木遥的窗子









核心提示:我们信任 Google,是因为我们愿意相信信息时代的技术革命会改变我们的命运,带来我们所企盼的进步,因为“它使一切受难的人感到温暖,觉得这世界还有希望。”

一、

博尔赫斯有一部极短的小说,《沙之书》,描写了一本无始无终,有无穷多页的书。任何一页一旦翻开再合上,就再也不可能找得到。这一页仍然存在于这本书里,但是这种存在就像是一片树叶存在于树林中一样,只具有哲学上的意义而已。

上周 @virushuo所写的那篇关于Google和百度的精彩评论受到了广泛的好评。那篇文章有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尾,值得转录在此:

Google给我们的最大价值,除了信息流动加速,就是信息永存。当我写完这篇blog,发布在我的blog上,按下“发布”之后的几分钟,各种蜘蛛就会蜂拥而至,把这篇文章复制若干次,存在这世界的各个角落。这文章即永存。无法被某个组织控制或删除,也无法阻止其流动。公关公司不行,某个国家政府也不行。孙云丰的言论,和百度其他员工的言论,也将和这篇文章一样,被永存,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这是我们热爱Google的原因。

我不能否认,这里有某种令人赞叹的庄严感。不幸的是它不总是真的。如果写这篇文章的人不是@virushuo,一位IT圈中的知名业者,而是一个全然不知名的个人博客作者,这篇文章有很大可能不会得到广泛的注意,它也许仍然会被蜘蛛收录于搜索引擎,但是只会出现在第一百页之后的搜索结果之中。它也许确实会永存,但是同样地,这种存在也几乎只具有哲学上的意义罢了。

互联网构成了一部史无前例的沙之书,而搜索引擎就是它的目录。它在纷乱的网络世界中引进了秩序,换言之,也就是引进了不平等。这种不平等通常是合理的,但是只要稍加思量就会发现,这里隐藏了大量难于描述的主观性和随意性。按照赞美Google的观点,Google促进了信息的自由流动,而它的竞争对手则未必如此。但是这种促进是如何发生的?有没有明确的评估标准?它的基本思想──利用pagerank对网页进行排名并且不加干预──是否是唯一能够促进这种流动的手段?这些问题似乎并没有显然的答案。

另一方面,Google的对立面因为对结果进行过滤而受到了普遍的指责。可是在一个信息过载的世界中,搜索和过滤其实只是同一件事情的两个侧面。我们也许可以争辩说,即使我们总需要有人帮助我们从浩瀚的网络中提取有效的信息,我们也更愿意信赖一个不受干扰的机器算法,而非由老大哥在暗中制订的晦涩的清规戒律。但是两者说到底都是不透明的黑箱,前者在道义上的优越性究竟何在呢?

因为我们相信Google“不作恶”。

可是这并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人人皆知,作为现代社会的普遍准则,一个系统的健康运转应当有赖于制度而非道德。Google扼住的是信息时代的咽喉,而我们居然把希望仅仅寄托在它对自身价值观的自律之上,这委实构成一副蔚为奇观的场景。

正如很多人知道的那样,在 Google 撤出中国的决策过程中,其创始人 Sergey Brin是极为重要的幕后推手,而Brin个人的意识形态倾向甚至包括他的东欧移民背景也在各种讨论中一再被提及。但是这似乎说明,一个国家乃至整个世界的网络发展前景,就这样极其偶然地取决于一个个人的道德选择。如果 Brin不是出身于东欧移民而是新英格兰富商家庭呢?很显然,这并不会改变他和 Larry Page一道在1996 年写下那段著名的程序的历史。

二、

上周我和我的法国同事聊起Google声称受到某国政府间谍攻击的新闻,他耸耸肩说:“这有什么可大张旗鼓抱怨的,难道美国政府没有做过这种事情?”

我无言以对。我自己和很多人一样,有时候会本能的把某些对Google的质疑划归于,呃,某个和金额有关的词汇名下,但是这也许不尽然是公平的态度。就在今天,我阅读到这样一则评论:

2009年12月,Google除了照例说过一些漂亮话之外没有因为人权和网络检查的问题做任何反抗。2010年1月,Google忽然威胁说要违反中国法律,弃一亿用户、所有中国雇员和资产于不顾。

发生了什么事情?罪恶感积累得太多了?良心忽然发现了?

拜托,这是在中国。Google所做的那些过滤其实对任何对中国的网络控制不爽的人来说都无关紧要,找几个坦克图片这种事有那么重要么?Google不会、不应、也不可能就此把一切置于险地,仅仅因为它忽然觉得在中国做生意有点不舒服。如果它真不舒服,它早就该走人了。世界上任何公司都会说一些关于责任感和道德的漂亮话,就连烟草公司也是一样。把市场决策非要说成责任感,实在是扯淡。

这评论并非来自《环球时报》或者强国论坛,而是来自弗吉尼亚大学法学院副教授, the Googlization of Everything一书的作者 Siva Vaidhyanathan。它虽然尖刻,但其实并不那么容易反驳。

和很多人一样,我刚看到Google的声明的一刹那,心里涌起的是一阵惊讶和感叹,因为这孤注一掷的动作带有某种决绝的壮烈感,仿佛以一人敌一国一般。但是我们常常忽略的问题是,Google已经是一家市值逼近两千亿美元的跨国公司,其政治、经济、乃至意识形态方面的影响力和控制力,早已远远超越很多国家和政治实体。事实上,已经有很多评论文章直接将Google和中国的争端看作国家级的争端,德国《时代周报》更是用大标题打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称呼:Google共和国。

这个「国家」是网络世界中的第一个霸权,它可以控制数据和知识的流通,影响人类的所见所闻乃至精神世界的每个方面;它握有大量个人隐私信息,并且具有无可撼动的垄断地位;它在许多场合起到的已经是近乎可以类比于公权力的作用。而另一方面,它只是一家私有公司,没有任何方式可以从外部对它合法的控制力进行监督和制约。它当然也许确实会始终尽量不干预搜索排名,小心翼翼地维护互联网的自由和公正,但这只是它自己的道义承诺而已,而我们甚至想不出什么办法来验证这一点。

那我们为什么还是这么相信Google?

三、

在现代社会中,人们总是倾向于怀疑大公司,这种怀疑有时候会发展到阴谋论的程度。很多人相信跨国烟草巨头和医药公司处心积虑地牺牲世人的健康以博取利润,相信军火商操纵着国际间的合纵连横,相信几个犹太资本家在幕后控制着世界上一切台面上的政治风云。但是似乎并没有太多人会怀疑Google一直在悄悄干预着搜索结果的排名,潜移默化地影响社会的进程乃至走向,尽管理论上它确实能够做到这一点。

在很多人眼中,Google是个异类,它轻而易举地享受到了许多跨国商业巨头梦寐以求而不得的尊敬,仿佛与生俱来一般。

这种信任并非完全基于理性,而更多的来源于这个时代。在短短十几年间,人类的眼界被前所未有地打开,在精神层面上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地理、政治、经济、乃至种族之间的障碍,似乎一夜之间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而Google是这个时代的骄子,是我们推开的第一扇窗户,从第一天开始它就陪着我们经历和见证着这场革命,一直到今天的此刻。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在我念大学三年级的某一天,隔壁寝室的一个同学闯进我们的寝室,激动地在电脑上打下这一行网址,告诉我们从这个页面可以搜出许许多多闻所未闻的信息。从那一天开始,生活的面目截然不同了。

这是我──以及很多和我类似的人──对Google的信任的终极来源。自始至终,它伴随着某种近乎于乌托邦般的理想:一个自由、平等、公正、开放的世界。这个世界即使在网络上也从未真正存在过,但是在Google的帮助下,我们曾经一度离它越来越近。

对Google的信任和尊敬,是我们对这个乌托邦世界的向往的一个影子。

这就是为什么我明知道在大多数非极端情况下它的搜索体验同它的竞争对手并没有本质的可分辨的差别,我也仍然在心理上将它置于更优越的位置。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被真正说服过Google的算法真的能够有效地促进信息的流动(事实上我怀疑它的垄断地位早晚有一天会阻碍而非帮助这种流动),却还是相信它的做法确实优于别的许多冠冕堂皇口号之下的人工手段。也许有一天,Google一家独大的局面会被更有竞争的市场格局所取代,严格保密的核心算法也会让位于更开源更安全的新一代搜索引擎,甚至不作恶的承诺也会被它自己所打破,但是它曾经享有过的崇高地位不会消失。

也正因为如此,即使明知Google撤出中国的背后有太多一言难尽的考量和复杂因素,我仍然对它的做法给予敬意和惋惜。身为一个中国人,这情感既直接,又微妙而难于言表。

我们信任Google,是因为我们愿意相信信息时代的技术革命会改变我们的命运,带来我们所企盼的进步,因为“它使一切受难的人感到温暖,觉得这世界还有希望。”

上面这最后一句话其来有自,它摘自1943年的一篇文章。如果有人好奇它的来源,Google会告诉你答案。

 


 


非点评:


一是谷歌近日放言说不走了,并否认前一段中止谷歌中国业务的传闻;CEO宣称爱中国,对于爱中国的哪里,我希望他说得具体些。


二是我一向推崇的木遥的博客居然登不上去了,不知是不是被墙了,应该不是,因为我觉得天朝的审查制度再匪夷所思也到不了这种程度,话说前几天我还琢磨着找个境外主机开独立博客呢,现在还是先观望着吧,到时候连自己都上不去岂非悲剧?

2010-01-16

启示录1984

耗时三天,终于把《1984》看完。

很薄,很沉的一本书。

故事的结局不出所料,是个悲剧。

悲剧总是将美好事物的毁给你看。

我想起《人类之子》——那孤独的末日情怀,愁云下的笑容,绝境后的重生,汪洋中的舢板,还有信念与希望,为结局画上永不消退的省略号。

可,《1984》不存在希望,或者刚刚有了一丝希望很快又被碾得粉碎,甚至连这短命的希望也是早已布下的局——作者想表达这么一个意思:“老大哥”始终在看着你!

有一段对话我一直不能释怀,就是在主人公温斯顿被思想警察抓进“友爱部”后,经历了种种残酷的折磨与屈辱,被弄得奄奄一息、形同枯鬼,他不得不屈打成招,但他的神智还是清醒的,理性虽然脆弱却仍然支撑着他的人格。在巨大的痛楚下,他依然无谓地与审判者对抗:

“它存在的!”

“……尘埃。它并不存在。它从来没有存在过。”

“但是它存在过!它确实存在!它存在在记忆中。我记得它。你记得它。”

“我不记得。”

这远远没有结束,审判的目的不在于定一个人的罪,而在于“改造”,改造你的思想——“友爱部”从来不会成全一个烈士、一个就算死亡也要捍卫事实的殉道者——绝对权力意味着,反对者不能存在,无论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改造的目的在于扭转一个人的价值观,最后让反对者自惭形秽,彻底悔过,自我厌恶,生不如死,自己匍匐在绝对权力脚下哀求惩戒,以便在思想处于清白纯洁之时趁早死去。此时,无论处不处死此人,“反对者”都已经不存在了。

“我们不能容许世界上有一个地方,不论多么隐蔽,多么无关紧要,居然有一个错误思想存在。”

这是极权的铁腕。

对温斯顿的思想改造使用了各种手段,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恐吓,安慰,目的就是要把他“搞垮”,为了直接干扰思维,抹去记忆,甚至用上了洗脑术,让他无法将眼前看到的四根指头与“4”这个数字概念建立联系,只能被动地接受“5”。

这并不是指鹿为马,指鹿为马只是一种外在行为,欺骗者自身仍可以清晰地加以区分;《1984》中“正统”的人不具有这个功能,他要么完全分不清二者的区别,要么虽然在意识中清楚二者有别,却不自觉地用“双重思想”蒙蔽双眼,视而不见。

尽管经过了“学习、理解、接受”三个改造阶段,温斯顿已经从行为上和思想上完全缴械投降,他已经开始自觉地向“正统”靠拢,他不再认为2+2=5是不妥当的了。然而,人类的心智是脆弱的,亦是顽强的。在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大脑的某个角落,在潜意识的深处,温斯顿的人性还气若游丝的存在着。这也是一个人类对自身独立思维的最后保护机制。

“……你如果要保持秘密,必须也对自己保密。你必须始终知道有个秘密在那里,但是非到需要的时候,决不可能让它用任何一个可以叫上名称的形状出现在你的意识中,从今以后,他不仅需要正确的思想,而且要正确感觉,正确做梦。而在这期间,他要始终把他的仇恨锁在心中,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又同其他部分不发生关系,就像一个胞囊一样。

他们终有一天会枪毙他。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这件事情,但是在事前的几秒钟是可以猜到的。总是从脑后开的枪,在你走在走廊的时候。十秒钟就够了。在这十秒钟里,他的内心世界就会翻一个个儿。那时,突然之间,嘴上不用说一句话,脚下不用停步,脸上也不用改变一丝表情,突然之间,伪装就撕了下来,砰地一声,他的仇恨就会开炮。仇恨就像一团烈焰把他一把烧掉。也就是在这一刹那,子弹也会砰地一声打出来,可是太迟了,要不就是太早了。他们来不及改造就把他的脑袋打得粉碎。异端思想不会受到惩罚,得不到悔改,永远不让他们碰到。他们这样等于是在自己的完美无缺中打出一个漏洞。仇恨他们而死,这就是自由。”

看到这里,我感到一种蛮横的力量一下一下地撞击着我的脑门。

多么卑微、可怜、渺小、脆弱、自欺欺人,却又真实、高贵、绝望、顽强而坚定无匹的叛逆啊。

可惜,“老大哥”是无处不在的。

温斯顿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潜意识,在梦中喊出了心爱的人的名字。

终于,温斯顿被带进了101号房间,受到了最彻底的“改造”——出卖了自己的爱人,也同时出卖了灵魂。

故事结尾,“他战胜了自己。他热爱老大哥。”

 

最后一页翻过去,故事戛然而止。

掩卷良久,心潮始终不能平息。似乎身体中的什么东西被抽空了,又似乎被注入了无匹的力量,想立刻去找座高山登上去,迎着云海那端的落日深深呼吸几口冰冷的空气。

1984》的情节无疑是荒谬的,甚至比我看过的大多数科幻小说还要荒谬,但《1984》无疑也是严肃的,非常之严肃,让人读着读着就感到后脊发凉。不是因为恐惧或愤懑,而是透过这荒诞不经的情节,透过那入木三分的反讽,透过作者犀利冷酷的目光所折射出的现实世界的寓言式剖析(或者预言式剖析?),一种突然而至的惊栗感会袭遍全身。

是的,我们应该保持内心的朴质,但不应抛弃头脑的复杂——用朴质的心对待他人,用复杂的脑思考世界。

奥威尔无疑就是这么一个人,他信仰社会主义,却能够清醒地看到社会主义畸形化发展的下一站——极权主义——多么可怕。他就是“第三个人”,出生在老牌资本主义阵营英国,在上层社会受到教育,却跑去参加西班牙的内战,公然支持国际纵队,直到中了枪子儿撤下前线。对奥威尔的介绍中,多是“作家”“记者”“评论家”等,可纵观他这一生,怎么看都与这些四平八稳的头衔想去甚远。

乔治·奥威尔,无疑也是一位革命者—— 一位骨子里具备怀疑精神和批判精神的革命者。

他对自己所坚持的正义始终充满信念,又能一眼看穿那些藉着善的名义行的恶,而且有勇气一针见血地指出,把一个个伪饰的面具撕掉,露出丑陋而残酷的真相给世人看。

就是这么一个始终清醒、始终潦倒,在还没看到他写的书带给世界的巨大冲击之前早早撒手人世的人,留下了这么一本《1984》,提醒人类要始终保持警醒。

我想,对于现代社会,这本书就好似《启示录》,冷酷却诚恳。

 

1984》我还会再读很多遍,那些不可多得的好作品,总是埋藏着种种你还未领悟的东西,每一次体验总会有新的收获。然而——尽管我不愿承认——第一次阅读带来的冲击感是最为强烈的,这种强烈的冲击所引发的余波,会伴随着以后的每一次阅读,不断地冲撞你的思想。

多说无益。《1984》属于这样一类作品:无论哪一个评论者都无法用自己的言语说得清它全部的寓意,只能一厢情愿地向未读过的人描述自己的强烈感受,却一再地误导了别人;另外,《1984》也不适合拍成电影,因为画面不可能一方面忠实地还原原书构架的那个诡谲的大洋国社会,另一方面又真实地刻画每个人物那敏感而复杂的心理状态——至少大部分观众无法接受这种无法调和的反差;另外作者独有的叙事节奏所传递出的那种莫名气氛,直白的电影画面也是先天无法完成的。看看《V字仇杀队》就知道了。

突然想起马伯庸的《寂静之城》,那是一个说话需小心谨慎,择词选句都要慎之又慎的世界。这是在向《1984》致敬——“新词”的发展就是去掉一切“不必要”的词汇,只保留意思具体而完全不会引起歧义更不会招致异端邪说的词汇。这是最无耻的野心家才能想出的控制人民思想的手段,这是极权主义的终极武器——人民失去了表达的自由。仅有的交流沟通只能在“正统”的范畴下进行,不要说传递自由思想,连产生这种想法的土壤都不存在了,因为人都是用某种语言来思考的,失去了达意的词语,如何能描述确切的含义?最后剩下的,至多是含糊不清的某种感受,愤怒?怨恨?——不,你头脑中天生就没有这种词汇,表达这些情感的统统只是一个“crimethink 

在绝对权力的体制下,一切压迫都是赐福,一切索取都是给与,一切专制都是民主,一切不公都是公平,一切篡改都是纪实,一切真实都是虚幻,一切欺诈都是慰藉,一切伪善都是真诚,一切苦难都是幸福,一切主观都是客观,一切形而上都是形而下,一切黑,都是白。

这又有什么难以接受的呢?

毕竟,“老大哥”说了,自由即奴役。

 

2010-01-15

黑之章1984

这几个字是我在屏幕前静止了许久才动手敲下的,扬声器中始终萦绕的是林海的《琵琶相》,在这连绵不绝的旋律中,我的思绪却像生了锈的卫星齿轮一般卡在那里瑟瑟震颤,徒劳地做着无用功。

出现这种状况并非因为头脑中一片空白,而是太满,想说的话太多,像是猛地投进水中的泡腾片,“哗”地一下,无数的想法涌上脑门,既熟悉又陌生,你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清晰的轮廓,那东西近在咫尺,简直是手到擒来,可真的去用手一抓,却又落了空。像是漫天柳絮飞舞,几乎填充了你身边的每一处空间,可你连一团也抓不住。

这就是我在读《1984》时的若干真实感受之一。

早知如此,何必自讨苦吃地去找来这么一本磨人心智的书来看?

可潘多拉的盒子已经打开,剩下的就由不得我了。

有个研究《尤利西斯》20余年的老先生自称对这本“旷世奇书”爱不释手,但另一面又严厉警告青少年远离乔伊斯的作品,因为——“你陷进去就再也拔不出来”。

我在这里举出这个例子仅仅是突然想起,没别的意思。

同时想起的,是迥异的另一个桥段:小时候在《画王》上看的断断续续的《幽游白书》(后来在初中也看到了渠道可疑的单行本,但翻译质量很是低劣……或者是我的眼光高了),里面有个记录人界丑恶的集大成之作,一盘录像带,叫“黑の章”。不巧,有个根正苗红正直勇敢斩妖除魔一心守护家园的人类少年偶然间看到这玩意,一下子就精神崩溃了,世界观来了个惊天逆转,而且还很悲惨地自我分裂出来若干人格—— 一句话,整个人的心理防线全面决堤——小日本做出来的东西总是这么歇斯底里。

嗯,别对号入座,这里仍是仅仅举个突然闪至的例子,没别的意思。

1984》的蛊惑力可远远没达到这个水平。

然而在我狂风乱作的脑壳中,为何这两件事偏偏被吹至眼前呢?

那说明他们还是存在某种相似之处。

究竟相似到哪里,我却说不出来。

不妨将书中的一段话摘出来,影射一下我现在的感受——你若看过卡尔维诺的那本用塔罗牌拼接延续情节的书名字叫什么什么城堡——把我想象成书中失语的过客吧。

“应该说,它并没有什么新的东西,但这却是吸引他的一部分原因。他说出了他要说的话,如果他能够把他的零碎思想整理出来的话,他也会这么说的。写这本书的人的头脑同他的头脑一样,只是要比他有力得多,系统得多,无畏得多。他觉得,最好的书,是把你已经知道的东西告诉你的书。”

当然这只是个类比,《1984》震撼我的地方并不是把我已经知道的什么东西讲得更明白了(当然这一点它也做到了),而是把我很长时间以来的某种感受,某种飘忽不定的感觉给具象化了。

让我一下看清了自己。

不对,应该说——让我一下看清了自己之前并未看清自己。

至于“认识你自己”这个看似简单的命题,于我,依然任重而道远。

 

在座无虚席的自习室中,身边尽是埋头做题的学生,只有我手捧这本装帧简陋页张已经微微发黄的科幻小说(真的么)艰难地阅读,不断压抑住大喊出来的“对啊”“没错”“跟我想的一样”诸如此类的感叹和狂躁地掰双手指关节的冲动——很长时间来堵在嗓子眼的那根鱼刺正在慢慢软化。

然而另一方面,我又有些恐慌——接下来,这根鱼刺是会落入消化道,还是呼吸道?

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有个额外“好处”,就是可以看到以前的阅读者留下的痕迹,我手上这本《1984》显然已经被不少人翻看过:有些页被折起,有些段落被扩了起来,加了星号,更有甚者居然在页白出留下了潦草的评论……而且这项工程是由很多人共同完成的——我看过的书虽然很少,但我至少了解像《1984》这种类型的作品在中国只能是小众读物,其阅读率离现实主义作品相差太远,跟畅销书更不是一个数量级。可就是这不算很多的读者,我相信他们都是一句一句认真地把这本书看完的。就算他在一开始是抱着消遣的动机随手翻阅(比如我),数十页之后,就不得不正襟危坐,戏谑之情已了无踪影——这就是《1984》,它并不会带给你哪怕一点阅读快感,却可以像美杜莎一样将你的目光石化,无法离开文字半毫。人们都说当遇到一本好书时会手不释卷,每个人都认为这是一种惬意的感受,可我没想到“手不释卷”也有痛苦的时候。

封底对奥威尔的评价中有这么一条:人道主义作家。

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在这里扯了这么多,似乎只是为了发泄某种强烈的情感——这早已埋在心底,现在又被《1984》的新话和电幕,还有濒临绝迹的古老歌谣放大的情感。

橘子和柠檬/你欠我三个铜板/等我发了财/这里有支蜡烛照你上床/这里有把斧子砍你脑袋!

温斯顿自嘲道,我懂得方法,可我不懂得原因。

可我似乎连方法也找不到。

不过是2+2=4的事情,何须一遍遍的印证?一次次的纠结?

毕竟,“老大哥”说了,战争即和平。

 

2010-01-14

无题1984

这是一个从任何角度看上去都非常惬意的下午——上午刚考完最后一门,回家车票也拿在手中,所有琐碎的任务似乎都告一段落或者。天气出人意料的好,太阳在蛰伏了一旬后又肆无忌惮地窜了出来,气温舒适得仿佛到了春天。

在这么奢侈的日子里,纵然图书馆中窗明几净,还有可爱的沙发,依然不能阻止我迈向户外的脚步——准确的说,是图书馆外的大草坪。在暖洋洋的阳光轻拂下,草坪上已坐了不少人,或躺或卧,有些人索性用书本盖在脸上小憩片刻,悠闲得令人发指。我找了棵大树倚着坐下,耳边有备考的学弟学妹们轻诵概念;稍远一点的地方四个哥们正围坐一圈,打牌;不知是谁的山寨机夸张的扬声器放出了音乐,清晰地传遍半块草坪,还好不是凤凰组合那种;大树后面不知什么人也用手机公放着曲子,是吉它solo,音符绕过树干抵达我的耳畔,与远方传来已经失了真的音乐混在一起,变成了一种不知所谓的旋律;草坪左边的广场,几个轮滑协会的高手正娴熟地玩着花样,引来整片草坪的目光;仰起头,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只纯黑色的鹰(我非常确信是鹰)在正上方的天空慢慢盘旋,每转一圈就上升一些,后来就变成了一个远远的黑点;此时,一架银白色的歼十从黑鹰刚刚消失的那个方向的云层钻了出来,伴随着低沉的轰鸣声,从每个人头顶上呼啸而过,留下一道又粗又直的尾迹,我猜那是航空煤油——战机在减负,该降落了。

又过了一会,那道尾迹被风吹得曲曲折折,消散了。

这种场景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没准若干若干年后,当我回首往昔的时候,这个片段就会“攸”地一下跳到眼前,但愿,到时那只鹰还栩栩如生。

我突然站起身想高歌一曲,以抒胸臆,周遭的一切仿佛有某种力量,带给人一种莫名的触动。

然后,我带着傻子般的憨笑翻开了手边的书——《1984》。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直到太阳落山—— 一切都改变了。

 

我似乎是艰难地翻动每一页,每一页纸,几乎每一页纸,上面每一段文字都让我感到冷风嗖嗖,我想我的表情一定不会好看。突然之间,我觉得捧着《1984》瑟瑟发抖的我与周遭的环境是多么的格格不入!

而热烈的阳光一如既往地洒遍我全身——我觉得自己就要融化了。

我内心深处那个那个始终位于焦外的领域现在渐渐清晰了,这其实是一种感觉,一种对外界的在长期诱导培养下已经根深蒂固的反应机制。

你很难给它下个确切的定义,多年前,鲁迅在他众多的文章下揭开了人性丑陋的一面,他称之为“劣根”,但这还远远不是我感觉到的那个东西。这么久过去了,一种新的东西开始在每个人心底沉积,我确信大多数人都能感觉到,但仅仅是“觉得”罢了,只能远远看见轮廓,潜意识中感到某种无形的压力作用在你的脑海,干扰你的思维进程。是的,是有这么个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但每个人都心照不宣。

现在,《1984》以夸张的笔触给出了这玩意的的一个侧面素描,奥威尔借温斯顿之口,称之为——双重思想。

双重思想。

让我在这个和煦温暖的冬日惊栗得瑟瑟发抖的,正是我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双重思想”。

一个人,言行不一,尚能自我自我校正。

一个人,心思不一,如何能自省自制?

而我不就正是这样一种人么?而我身边那众多的相识或陌生的,不也正是这样一种人么?!

真可怕。

可怕之处在于,我曾以为自己洞晓了的法理,现在不过是自相矛盾的谬误。更进一步,我又虚惊一场地认为自己识破了谬误,开始深刻反思,可这反思,我又是以何种的主观臆断来评判的呢?标准在哪里,抑或一切都是相对?个人信念在外界冲击下显得那么弱不禁风,一叶障目的虚伪优越感也牢牢将人囚禁于洞窟深处,固步自封,不,并非在行为上不闻不问,而是在思想上人云亦云,面对感性错觉诱导下的所谓权威,情不自禁地顶礼膜拜;一方面自信满满于自封的“独立人格”,另一方面却早已丧失了是非真伪的决断;哪怕每天睁开眼的头一件事是提醒自己不可忘记光荣与梦想,可是否在前一夜的混沌就已经将灵魂出卖给了魔鬼?!每个人,每日都麻木地做着一些简谐振动,自我膨胀,自欺欺人;信仰缺失的人反过来嘲笑攻击那些颤颤巍巍的“异教徒”,满脑肥肠的发言者看到真实美好的事物像见了瘟疫要忙不迭地扑灭消毒再加上四级隔离;最后,你当然还可以选择纯理性,可这种纯粹思维上的严密仅仅能带来意识上的充实而远不能带来心灵上的超脱或者道义上的慰藉……你不可避免地沉沦于自己的囚笼,迷失于他人的地狱——然而,可悲的是,你绕了这么大的一圈,最终却又要回到起点——这种“双重思想”下的自我剖析,可以让人看清自己么?

认识你自己——如果连这件事都办不到,你如何去感知这个世界?

我惊出一身冷汗,强迫自己刹住车,停止这种无谓的无尾的自我审视。

那并不比在这奢侈的阳光下舒适地睡上一觉来的更有意义。

毕竟,“老大哥”说了,无知即力量。

 

 

2010-01-06

赵公山游记

元旦去登赵公山是一时头脑发热的决定。

在之前的两天,我刚刚爬了另一座山,体力消耗也不少,可户协的通知发到我手机上时,还是一下子同意加入了——我果然还是个不安分的家伙。

这次是我加入户协以来参加的第二次团体活动,由于元旦放假时间较短,所以目的地锁定在了都江堰周边的景点—— 一个叫做赵公山的地方。

2010年的第一个清晨,我早早起床,扛着硕大的背包来到集合地点。一望之下,几乎全都是陌生的面孔,三个月前一起去孟屯河谷认识的那些朋友这次只见到两位—— 一位是登山达人庄兄,上次我们一起艰难登顶;另一位是酷爱户外运动的大一女生小刘,户协的活动每次她都积极响应,这次来赵公山是为了终结“十九年没见过雪”的历史。与其他人交谈间发现,这次去的人好多都是第一次参加户协的徒步活动,尽管有些已经加入协会很久。

快到九点时,本部那边的大巴驶来,我们鱼贯上车,出发。

赵公山位于都江堰附近,路上只用一个半小时就抵达山脚。

 

在新年第一天出来登山这件事使每个人都亢奋不已,清点一下物品,整理一下背包,出发。

对于我,倒是有些失望,因为这座山无论从哪方面看上去都无比颓废,山中的溪水已然干了大半,只剩一条可怜巴巴的涓流;山间树木也都掉光了叶子,像废柴一样干立着;抬起头,一团迷雾裹住了山体,也遮住了阳光。我们就在这萧瑟衰败、潮湿阴冷的山路上前行。

刘同学倒是毫不介意,一路上兴高采烈有说有笑,和沉默寡言闷头赶路的我形成鲜明对比,通常说来,登山时说话会打乱呼吸节奏,很耗体力——由此可知,刘同学拥有一位优秀登山者的潜质。

还要提一提的是这次出行的发起者,协会负责人之一的强者文同学,山东人,为人热情豪爽,快人快语,就是一搞户外运动的坯,一开始我还对他颇为不满,认为好不容易组织一次活动,还挑这么一个破地方,整个就是来玩拉练的;可后来我完全改变了看法,首先,这个地方非但不“破”,而且几乎可以用“完美”来形容,其次,他也是个很负责的组织者,从头至尾,他一直走在队伍的最后面,甚至因此而错过了山顶的日落,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乏味的山路走了将近一个半小时,山势居然开始下降!

而且这下降的路一走就是半个小时。

又走了一段,路没了。

前面赫然出现一台挖掘机——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后来才知道,我们是走了冤枉路,相当于多翻了一座山头。当时我看到那个钢铁巨物时,脑海中就只有一个念头:这玩意咋上来的?

绕过这个大家伙后,前面的路又出现了——而且山势终于开始上升。

 

这里补充一下,其实上上下下的翻几座山头,这都没什么,可若是身背几十斤的一个大包,还挂着一堆瓶瓶罐罐外加一口铁锅,这感觉就很High了,你不信可以试试。

 

山间雾气很重,衣服都沾着一层水,还好没有山风,不然就有得受了。

一路无话,两点左右,我们登上山腰的一座道观,名为庆云寺,我这里没有写错,的确是“寺”,但寺中同时供奉有佛、道两种截然不同的宗教体系的神,在一个屋檐下,左边供桌上安放着一尊什么什么菩萨,右边供桌上端坐着一位什么什么真人,供不同信仰的游客顶礼膜拜。

主事的是两位道长(所以我还是把这里称为道观),非常忙碌地为大家张罗午饭,那阵势跟食堂的大师傅有的一较,虽然主食只有米饭,菜也仅有萝卜泡菜,但那种热腾腾的气氛让人感觉舒心不少,路上的潮湿疲惫一扫而光。

我出来一向是自力更生,于是掏出炉头、气罐,拿出饭盒,开始煮饭。

有的同学吃得快,便先行上路;还有的找道长借来一把菜刀,开始打理我们的晚餐——三只整鸡,把它们背上来也挺不容易——就是为了在山顶吃一顿火锅。

一切准备就绪后,我们也出发了,目标是在六点前赶到山顶。

 

路越往上走越“原始”,一开始还有石阶,后来就是几块石头随便那么一堆,勉强能落脚,要不就是就地取材,那树枝横着几条往地上一铺,前面再砸进去两根木桩固定。

不过到现在,我倒觉得开始有了些意思,这种路才叫山路嘛,走着才有感觉。

刘同学则一路叨念着雪,满怀憧憬,偶尔碰到下山的人,就要问问上面有没有雪,厚不厚,若是得到肯定的回答就会兴奋好一阵子——喜欢旅行的人都是如此,想看某种景致的愿望会带给人不断前行的动力。

至于庄兄,他早就跑到前面去了。

 

上升了两个小时左右,道路两旁出现积雪,我告诉刘同学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雪时,她却横竖不肯相信,坚持说那白白的东西不是雪,是冰——这其实是因为这里温度并不够低,无法长时间保持积雪,温度一升一降之间,雪便化了水又结了冰——那好吧,就再往上走走,迟早可以看到那种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的景象。

随着海拔的升高,气温也逐渐下降,道路由于结了冰也变得非常光滑,一路上不断有人摔倒,本来坡度就陡,加上这么低的摩擦系数,每上升一段都要付出双倍的体力。所以尽管气温极低,我仍走得浑身直冒热汽,由于没有风,索性把外套全脱了,只留一件秋衣。

我们也遇到了一个下山的驴友,步履如飞,我定睛一看,原来人家戴着冰爪呢——装备正确果然效果非凡。

后来前面的几位同学实在是吃不消了,只得遗憾地放弃了。每次登山都会有中途退场的人,这不是他们的错,有时客观条件真的会成为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强行跨越甚至可能会出危险——但话又说回来,有时顽强的意志力也会给人带来无匹的力量——就像上次孟屯河之行的珈珈。

在上升到2000米左右的时候,我看一男生的鞋实在是毫无防滑性(Tip:登山无论如何不要穿板鞋),就把自己的备用鞋—— 一双PLA99作训鞋借给了他——别的不说,军鞋的防滑性还是很出众的。

越往上走,积雪越多,树上都倒挂着冰凌;有些呈现出梳子状的形态,大概是在结冰的过程中有山风吹过的缘故;眼前所有的景象都披上了一层银白,和山脚、山腰的景象判若两个世界——此时,刘同学终于可以一圆看雪的愿望了。

 

下午5点左右,我们终于走到可以望见山顶的地方了,在歇息时,我无意中向山下一望,立刻惊呆——我们居然站在了云端!下面一片雪白浓厚、缓缓翻滚的云层,绵延到天际,哪里还看得见来时的山路!

这场面实在太过壮观,尤其是阳光将山峰巨大的身型投影在这看上去如一片匪夷所思的棉絮般的云海之上时,我第一次无比确信自然的造物会远远超出人类的想象,我只恨自己语言匮乏、文字肤浅,纵然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合适的修辞来形容这番景象——唯一相似的画面曾透过飞机的舷窗看到过,但那时自己与这自然是隔离的;现在我则完全处于这画卷之中,那云海似乎有股强大的吸引力,使人产生一种不顾一切纵身扑将上去的冲动——我终于收回目光。

继续赶路。

一小时后,我们登顶了。

这时云层已被我们远远踩在脚下,看上去还是显得那么的不真实——我在城市中被定了型的思维惯性此时还是无法接受这超现实的画面。

山顶一座道观——赵公庙。

如果我是来朝圣的,此时该整衣洁面,上香三柱,五体投地,顶礼膜拜。

可惜我是无神论者,所以背包一撂,跑去看落日去了。

由于山体的遮挡,上山路始终见不到太阳,现在终于站在了山巅,一览众山小了,而且刚刚赶上看夕阳西下——这真是对我们艰难登顶的最好奖励。

此时,太阳已经是个橘红的正圆,温暖的余晖洒在整个山顶,也将前面一望无际的云海染成了这让人心醉的暖色调。

此时若是从山顶正上方俯瞰,一边是温暖的红色的云彩,另一边是冷峻的纯白的云彩,中间是被这厚厚的云层包裹住的金灿灿的一个孤峰——这又是何等神奇瑰丽的一幅画面!

我就这么站在山崖的边缘,看着太阳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大脑仿佛停止了运转。

天空变成了墨兰,我突然意识到,再不把帐篷支起来,等会就要打着手电干活了。

 

后面的队伍陆陆续续赶了上来,终于都在天黑前抵达山顶。

此时我有闲暇观察了一下这个道观——很小,很破。只有一个低矮的庙门(可至少容得下我们的两顶帐篷,而且我的帐篷就支在庙门内的一块石碑旁边,石碑上刻着“道法自然”四字,真是耐人寻味的巧合);

一间庙堂,供奉着传说中的赵公(我猜的,要不这座庙不会叫“赵公庙”,这座山也不会叫“赵公山”),整座庙堂由木头搭建,估计是就地取材,屋顶铺着铁皮和油毛毡,墙体糊着编织布和塑料袋,用来挡风,赵公像的右侧墙上,贴着几张标语,上写“爱国,爱教,爱都江堰”,说实话,字很糟糕,跟我写的似的,大概是这里的道士所写——我上到山顶的这段时间,只见到了一位道士,很年轻,热情好客,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很有亲和力,和我在所谓道家发源地的青城山上的奢华道观中所看到的表情冷淡的道士截然不同——这两种生活条件,两种生活态度,谁的修为更高?

庙堂内还摆着三张大圆桌子,看样子是吃饭用的,尽管整个庙堂从内到外都透露着破败的气息,室内各处都落满了灰尘,唯独这些桌子一尘不染还油亮亮地泛着光;一些板凳、条凳在这残破的庙堂中随意摆放着,但四个蒲团却整整齐齐摆在房间中央。

往右走,穿过一道内门,就来到了厨房,两口硕大的地锅,很明显是用来招待游人的,挨着厨房是一间卧室,一张单人床就占去了大半的空间——原来,这山顶的小小道观中,果然只有那一位道长。

夜幕终于降临。

托同行的一位厨艺高超的同学的福,我们的晚餐——鸡肉火锅——色香味俱全,加上道长为我们熬的热腾腾的稀饭,这顿饭简直达到了户外饮食的极致,每个人都大快朵颐,好不痛快。

板凳有限,我索性盘腿打坐于蒲团,将饭盒置于功德箱上,开吃。

我突然想到,幸好这是道家的庙堂,若是佛堂,这么一群吵吵嚷嚷的人于佛像面前大嚼鸡肉,成何体统?转念又一想,凡出家之人,慈悲为怀,这祠堂正如西方的教堂,兼有为行者提供歇脚之所,一干人在跋涉一天后身心俱疲,此时终于可以彻底放松,纵情畅饮佳肴,想必无论张天师还是释迦牟尼,都会体谅的。

 

晚餐后,大家聚到屋外,升起篝火,开始天南海北地侃。

不知谁大叫了一声,月亮怎么是红的?

我抬头一看,果不其然,此时一轮橘红的圆月刚刚从云海中升起,那么大,那么亮。本身是红色的,但发出的光还是白月光。

众人纷纷起身,各自拿起相机一阵猛拍——谁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月亮。

打个比方,如果说我看了二十几年的月亮是个白炽灯的话,这个月亮就是一卤素灯,而且还是广场用的那种。

现在目及所至,全都笼罩在一层银光当中,脚下的云海也反射着银白。虽是冬季,头顶依然繁星璀璨。想像一下:星空、明月、云海、还有笼罩在这梦幻般的月光下的安静的山峰——这简直就是电影中的景象,但却显得更加虚幻。

我再次为自己语言的苍白而感到惭愧——这画面只有亲眼所见才能真正领略,诸如照片、文字,记载都仅仅是个断层,是个局部,完全无法与身在其中的那种触动相提并论。

所以,对这超现实主义的场景我不准备再做描绘,但我终此一生也不会忘记这一幕的。

月亮渐渐升高,橘红的颜色渐渐褪去,大家也各自钻进帐篷,准备好好睡一觉,第二天早起迎接日出。

一对情侣取出一个孔明灯,小心翼翼地点燃后,放飞了。

男孩紧紧地搂着心爱的人,浑身透出一股骄傲与幸福。孔明灯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在皎洁的月光中,渐渐变成一个光点,融入到群星当中——我遍历了头脑中的所有电影桥段,找不到比这更浪漫的画面。

 

夜晚起了山风,吹得帐篷左右摇摆,我们在帐内瑟瑟发抖,后来把包里的备用衣服全都塞进睡袋,才勉强得以入睡。

翌日清晨,风停了,我们都钻出了帐篷。远眺,天还是黑的,但地平线(或者说云端)已经有一条通红的细线,昭示着太阳的即将出场。

气温很低,干冷,昨夜放在帐篷外的一瓶水全都结了冰,我暗暗庆幸带了羽绒服。

人们陆续出来了,聚集在山峰的东面,等待旭日东升

庄兄这次的三角架又派上了大用场,可以固定好相机,拍出一系列连贯的日出画面。

一开始,在那一条红线上略微鼓起一个弧线,接着上方的夜空的黑色开始减淡,弧线越扩越大,慢慢演变成一抹红晕,我们以为太阳就要出来了。

又过了一会,红晕继续扩大,天色也渐白,翻滚的云海也渐渐露出面目。而太阳依然埋在云层之下。

四周越来越亮,山顶的房屋、树木已经清晰可见。我曾以为日出与日光是相伴而出的,没想到太阳居然翩翩来迟。

红晕已经扩散到了整个天际,云海也镀上了一层橘红,终于,在火红的底色上,一点金黄乍然出现!很快,这一个小小的亮点膨胀为一个半圆的光斑——太阳——在极短的时间内,这个光斑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跃出云层,成为一个光球!——太阳!

所有的晦涩阴暗以及寒冷萧瑟一扫而光,万物笼罩在一片霞光里,连云海也披上了一层金黄。

太阳越爬越高,阳光开始变得刺眼,发出无匹的光和热,我们这颗小小的星球就是这样,数十亿年来,日复一日地接受着牠慷慨的给予,没有这样的光热,就不会有大地上的一切生命,以及智慧——这是我们所处的这个宇宙的奇迹。

行文至此,我再一次觉得自己的表达过于繁琐,而且文不达意,无论我再怎么卖力,始终无法写出彼时的心境,或许这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吧。

月亮此时还没有退去,不过已经变成了一个灰白色的通透圆盘,和朝阳东西相向。

最后,我们所有户外协会的成员在早晨八九点的太阳的照耀下,合影留念。

 

返回道观,道长已经为我们做好了稀饭,我们又美美地吃了一顿。

我突然想到,这座孤零零的山峰之上,只有这一座人迹罕至的道观,在这小小的道观中,只有这一位道长,那么,在大多数的时间里,他只是一个人打理他的庙堂,一个人诵念晦涩的经书,一个人看这日出日落、云卷云舒,一个人背着米和盐上山下山,一个人在无风的夜晚望着窗外的皓月……这是一种怎样的心境?

我又想起庙堂门外的一副对联——上联:国泰民安;下联:世界和平;横批:无根见道。

初见之下,我差点笑出声来。而现在,对于我这个坚定的无神论者,而且从心底颇为藐视愚昧的宗教信仰的人——再也笑不出来。从这个身材瘦小,衣着破旧的道长身上,我看到了一个人最宝贵的品格:善良。这种善与贫富无关,与教养无关,无地位无关,甚至与信仰无关,它存在于每一个心怀感恩的人类心底,让粗陋的面孔透出祥和,让清苦的人生洋溢温暖。

我们要下山了,纷纷感谢道长为我们提供食宿,他却反过来感谢我们的支持,说这座山名气太小,路又很难走,所以来此地的人不多,近两年的访客更是日渐稀少,所以——来了就是缘分。

还有一条黑色的小狗,名叫“棒棒”,是道长在这山顶唯一的伴,见我们要走,小狗跑来跑去显得很不安,道长于是把它拴了起来,解释道,若是不拴住它,这个小家伙会一直把游客送到山下再返回,而山下的村镇有捕杀野犬吃狗肉的习惯,所以不敢让它独自下山。

道长一直送我们到庙门,没穿道袍,但笑容一直挂在脸上,头发很乱,远远看去,就像一位普普通通的农人。

渐行渐远,山顶的庙堂一点一点退出了视线,消散在漫天的迷雾当中。

 

END

 

2010-01-01

月记11、12——佯谬

时间过得忒快。

一没留神,又要把二个月的生活压缩到一个月来写——也好,本来生活中就没有那么多跌宕起伏,老是发感慨岂非神经过敏。

入校之前我预计需要不短的时间来适应新生活,可没想到这个时间是如此之长以至于到目前为止我都不敢说自己完全适应了研究生的节奏。

最大的特点就是独立性,以往十几年的求学生涯中,每天你总是要与若干熟稔的面孔会合,水到渠成地形成一个固定的“圈子”。现在则完全不是这样,研究生开设的课程名目繁多,授课老师也不尽相同,你绝少在连着两堂课上遇到同一个同学,而且由于大家的学习进度、时间表也不完全一样,除非到了期末,你也很少能找到一起讨论问题的人,不是没有,而是需要“寻找”。

我盘算了一下自己的日常作息时间:早七点至七点半起来(比以前晚了半个多小时,我想这是成都跟郑州存在时差的原因……)——八点至八点二十赶往教室上课或者去图书馆自习—— 一上午在发呆、苦闷、大脑短路以及偶尔的顿悟中过去——十二点之前赶往食堂吃饭,这是一天中最充实的时间,一方面让我对一上午的无所作为或者小有所为批判总结一番,一方面在酒足饭饱后让我对接下来的半天充满期待。磨刀不误砍柴工,睡个午觉先——通常我是不回宿舍的(……太远),直接杀向图书馆,图书馆中有众多长条沙发,而且环境很安静,用成都话形容就是“巴适”,另外我始终认为图书馆配备沙发就是为了给广大学子提供午休的方便,要不不会把这玩意摆在角落里,位置偏僻光线昏暗,看书学习都不方便,只好用来睡午觉(可能原本是想摆若干张单人床的,不过一想图书馆里已经有了水吧小卖部以及茶座,对“图书馆”这三个字已经具备了颠覆性,再放几张床进去恐怕会被勒令摘下图书馆的招牌)——扯远了。下午,通常一觉醒来已经忘记了中午的雄心壮志,继续按部就班地迷失自己,基本上处于“0意识深渊”的边缘,当然有时也会有所斩获,通常属于小概率事件,大概是CPU超频了。后果就是散热不良,总之无法两全。所以我一直觉得自己需要抓紧时间更新散热器,最好换个水冷——下午的时间感觉过得比上午还快,原因不明。五点半左右,晚餐,不说了——然后继续杀回图书馆,去期刊阅览区看会儿杂志。七点,开始晚自习,此时,终于进入“状态”,思考力在莫名其妙的地方飘忽了一整天后终于变得安生了些,可以集中在我打算集中的地方了——九点四十,图书馆闭馆,走人——去教室再发会儿呆,十点半,教室锁门,终于算是结束了一天的“学习”——赶回宿舍后,匆匆换上跑鞋,开始环校跑。说实话,我觉得跑步这件简单至极的事情反倒对我助益颇多,我发现当身体全力以赴地应对一件事情,而且这件事情无需任何高超的技巧时,大脑就会解放出来,思考某些问题会变得异常轻松。可惜谁的体力都是有限的,无法始终在奔跑中运用思维——十一点宿舍闭锁之前跑回来,冲个澡——打开电脑,开始整理导师指定的文献;或者上内网泡泡坛子,或者看会闲书,一点前洗漱睡觉。

这段流水账篇幅不短,谁若能看完我深表感激,我不得不使用一些戏谑否则我连自己都不忍卒读,从上面可以看出我的生活轨迹的特点——偶尔会与他人存在交集,但总体而言是个孤立集,而且特征值常常是个虚数。

这让我想起了刘瑜的一篇博文,她这么形容自己:这基本是我典型的一天,一个人。书,电脑,DVD。一个人。

我也和不少同学探讨过这个问题,他们的看法也大致相同,认为上研后的生活复杂而单调,一方面与他人缺少沟通,就算有也往往是表层的、无效的沟通(有个好友说自己曾有段时间一整天都很少张口说话,最后怕自己失语了只好天天回家后自己大声吼几首歌,我想这样发展下去他有希望练成变形金刚中“大黄蜂”的语言表达风格);一方面自己却被迫变得复杂,被迫去面对、去思考以前不曾意识到的问题;当然,学识层面,还必须要求自己变得更加精专,要朝机器的方向演变——我很担心长此以往,人将不人了。

然而凡事都有两面,我之所以把这种生活状态称为独立而不是孤独就是因为我从心底并不排斥这种生活,但也并非喜爱(曾经我倒是对这种生活方式无比向往,那时我被一帮脑残吆五喝六自然心生积怨)。独立的生活首先就是有着充分的自由度,不会有什么人来干扰你,你有大把的时间去做想做的事,如果利用得好,你就能完成很多有意义的事情;但若是利用得不好,加上自己又没有一套有效的自我监督机制,就会白白虚度过大好光阴,这方面的反面教材不少,每个人都可以对号入座;独立生活的另一层含义就是独立思考,没有那些强势但却弱智的声音在你耳边天天叫嚣,你会发现这个世界清静不少,可以心无旁骛地去思索自己感兴趣的问题。仅此一点,我就觉得独立的生活是异常宝贵的,甚至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下面谈谈“理想主义”,突然想说这个,是因为昨天去爬天台山时遇到的一位驴友,七零后,那位大哥真是博古通今,对中国古代史近代史简直是如数家珍,让人心生佩服。我对他说,其实你们七十年代生人是很特殊的一代,你们正好在意识成熟的时候赶上了中国的时代更替,同时你们也是最后一批信仰理想主义的人。然而我们所谓八零后或者九零后,由于没有那层历史积蕴,也就不可能有那种精神状态。那位大哥说我说的对,但也不全对,可没再多做解释。我想两代人之间果然还是存在隔阂的,有些话不能点透,有些话点不透。

我回忆这几年和若干好友讨论到有关“理想”的话题时,大家的主张都倾向于认为自己是个理想主义者,似乎这已经成为了我们这个群体的一个标签。我也不例外,常常喜欢拿理想主义说事儿,始终坚持自己的“理想主义”立场。可渐渐我发现,我并非是个理想主义者,那些宣称自己是的也大多不是。

理想主义不是口号,不是标题党,而是态度,是行动,只有像切那样的人才无愧于理想主义者的桂冠。一位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不但要有与生俱来的叛逆,更要有过人的才情和勇气,以及贯彻终身的忘我奋斗和矢志不渝——这样的人,这世上又有几个?像我这样挂在嘴上的“理想主义”,其实是一种虚荣心在作祟,我们称自己是理想主义者,其实是我们看他人觉得不理想;我们不愿面对真实的荒漠,不敢将自己与外界放在一起去比量,不能正确区分自我与他人的边界,与其实事求是地展示真实但却不完美的面孔,不如自欺欺人地带上一个面具做个快乐的精神胜利者,然后获得某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虚幻优越感。大多数沉湎于自我生活的安逸、醉心于个人思想的小聪明,却如井底之蛙一般常常无视或者嘲笑外面真正的穹宇的人,不配理想主义这个称号。很不幸,包括自己在内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井底之蛙。

写到这里,突然又想起我一直关注的木遥的博客,这个人我是一直很钦佩的,而且我觉得能从他的文字中找到颇多共鸣。他近几篇的文章提到了一些他自己的彷徨,很真实,很真诚,入木三分。但这却是我始料未及的,我觉得像他这种理智而又独具批判精神,并且从各方面看上去都顺风顺水的人,缘何也会纠结在那些虚无缥缈的情绪上呢?看了他自己的说法,其实并不算是个说法,他说始终引以为傲的一些东西终究会束缚住自己,而真诚而热烈地活着才是生命中最可贵的。我承认对此我无法体会,兴许有些东西必须经历了才能有所感触,所谓人生一叹其实都是叹给自己的。

重又想起刘瑜说的话:一个人就像一支队伍,不气馁,有召唤,爱自由。

拉拉杂杂扯了这么多,我到底要说什么?其实我心里也没个谱,我只是感觉以往自认为搞明白的一些事情现在重又进入了迷雾,而且自己也变得有些怯懦,失去了探索的勇气;我知道自己迫切地需要一个转变却不知从何处着手;我深深地保留着关于“正确”的记忆,却再也找不到达到“正确”的途径。而且除了我自己,我想没人能替我找到出路。

还有,是不是自己一直保持敬畏的东西,就始终无法追求得到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管怎样我看到了现状,这至少比活在混沌中强,不是么。

用虚无、骄傲、愤世嫉俗超越那种浑浑噩噩随波逐流的生活,然后用是非感、责任心来超越那点虚无、骄傲、愤世嫉俗。

我不确定那种意料之外的阻碍离我还有多远,或许一公里或许一光秒,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遭遇它之前,我不会停下探寻的脚步